躺了一會兒，宇天生鐵青著臉醒來。

　　映入眼中的，是他學弟林曜光那副笑嘻嘻的臉孔。

　　宇天生再次閉上眼。

　　「學長好像很累？今次還未到９０分鐘就登出了？」

　　林曜光的學長每次進入網域９０分鐘就會登出。

　　對於有些人，進入網域９０分鐘是輕鬆事；但對於宇天生來說，那會非常疲累。

　　簡單而言，宇天生有著不適合進入網域玩網路遊戲的體質。

　　鼻尖處傳來一陣濃澀的咖啡味，使宇天生再次張眼。

　　「學長，Your coffee！」

　　只見林曜光半伏在宇天生坐著的網域椅旁邊，並懶洋洋地將咖啡遞給他。

　　宇天生像喝水一樣，將黑色的咖啡一飲而盡。

　　林曜光隨意把空杯放到一邊後，依然用著那半伏著的體勢，

　　仰望宇天生。

　　……總有種曖昧又詭異的氣氛。

　　「學長，一起吃午餐吧？」

　　「現在？」

　　「嗯。」

　　宇天生想了想，點頭。

　　林曜光嘿嘿笑了幾聲，然後拋下服務生的帽子，輕鬆地走進職員室去。

　　服務生桐亦言一言不發地把杯子拿走，

　　眼珠兒卻一再碌到宇天生身上。

　　總覺得林曜光面對他時，好像變得有點奇怪。

　　學長嗎？

　　她再偷瞥一次。

　　卻發現宇天生正好望著自己。

　　……

　　桐亦言並不像路。

　　即使宇天生皺著眉睨著她，她也不打算移開視線，

　　反而像是反作用力似的，越瞪越緊。

　　“怎麼了？最近老是有人不懷好意地望著我？”

　　昨天的金髮女孩、３樓玩家路和還有這位網咖服務生……

　　宇天生揉揉太陽穴嘆起來。

　　「學長我可以了！」

　　林曜光精神爽朗地叫了一句，插入宇天生和桐亦言中間，

　　無視那兩人的對視狀態，

　　硬生生抓住了宇天生的手腕。

　　薄薄的恤衫手袖馬上被壓出螺旋的褶皺。

　　「學弟？」

　　對於林曜光出奇地用力，連宇天生也感到不安。

　　但林曜光沒有理會。

　　——或是，根本沒發現自己暴露出來的緊張。

　　「亦言妹妹BYE！拜託你看舖啦！」

　　林曜光笑瞇瞇地跟桐亦言揮手告別，

　　然後扯著學長急步踏出悅休亭。

　　「兩個怪人。」

　　餘下來的桐亦言只是低吟一句，便坐到櫃檯前看書去。

　　「喂，放手吧？」

　　「唔？可是我怕學長會逃跑啊？」

　　「我為什麼要逃跑？你對我又沒有傷害性。放手。」

　　「好絕情啊學長！以前我拉著你你也沒叫我放手的！」

　　「我不太想被說成ＧＭ。」

　　「……呃？什麼ＧＭ？」

　　「Gay Man.」

　　手馬上甩開。

　　「學長是哪裡學了這種詞語用法的？《單道》嗎？哼，真是害人不淺的遊戲。」

　　學弟領在前頭碎碎唸，學長跟在身後聽碎碎唸。

　　兩人就此保持了微妙的兩米安全距離，步入星夢咖啡屋。

　　林曜光挑了角落位置坐下，下巴向對面的座位一點，示意宇天生坐下，

　　然後便托著頭把侍應生叫來。

　　「妙妙姐姐，麻煩來個西多士和冰奶茶！當然，奶茶要放很多很多奶和糖。」

　　「我也要西多士，凍黑啡。」

　　侍應生很快便記著這奇怪的配搭走開了。

　　「學長不是剛喝過咖啡嗎？又喝？」

　　「我對甜飲品始終興趣不大。」

　　「喔。小心身體。」

　　接著，二人無語。

　　宇天生雙手放在桌上，看向窗外稀少的路人。

　　林曜光卻是雙手平放在桌背上，數著天花板噴出冷氣的圓孔數目。

　　這兩人，都選擇不說話，

　　都選擇不看對方一眼。

　　沈默截至侍應生端來兩杯飲料和兩碟多士為止。

　　兩人同時回神，摸起杯子喝了一口，臉色馬上變青，

　　只能閉著呼吸吞下嘴裡的液體。

　　「好難喝！這、是咖啡啊！好苦好苦！好粗糙的口感，好嘔！」

　　「牛奶味太重，我不喜歡牛奶的。還有，砂糖放太多，膩得很，不好喝。」

　　學長與學弟，就是有著某種微妙的默契。

　　於是他們馬上調換飲料。

　　等到真正喝回自己的飲料後，他們二人便正式開始話題。

　　「學長剛剛玩的是《單道》吧？感覺怎樣？」

　　首先打開話匣子的依然是林曜光。

　　「嗯，還好。」

　　宇天生輕輕搖動杯子，讓波紋連連環生。

　　「那你呢？學弟。」

　　「我？我也玩得不錯啊，剛升到Ｂ級，排名很前呢，嘿。」

　　「你是幾樓？」

　　「呃？」

　　「新手大樓啊。那時你是幾樓？」

　　宇天生話語中不帶一絲波紋，淡淡地詢問。

　　不，與其說是詢問，

　　也許試探一字更為正確。

　　林曜光喝了一口奶茶，甜甜笑著打了個Ｖ字手勢。

　　「嘿，２樓。」

　　宇天生只是隨意搔搔耳背。

　　不知道為何，

　　他一眼就能看穿曜光在說真話還是假話。

　　「所以，學弟你在３樓啊。」

　　林曜光僅是回以一笑，又喝了一口奶茶。

　　然後，林曜光再度開始新話題。

　　「學長，你也有逃出新手大樓嗎？」

　　「嗯。」

　　「是從３樓的鐵門逃走吧？」

　　「嗯。」

　　「這樣啊。」

　　林曜光咬咬一口多士，嘴角微微提起。

　　「所以學長跟我一樣都是這樣逃出來了！哈，我們的默契真好！」

　　「那道鐵門真的很容易破解呢，略懂破解技術就行了！」

　　「真是……意想不到的容易啊。是吧？」

　　林曜光一連串地說著，臉上的笑容有如陽光般燦爛。

　　「後來我調查過，其實每個城鎮的新手大樓演講廳３樓都有這種門。」

　　宇天生眉頭一皺。

　　可林曜光仍挂著完美的笑容，舉起食指繼續說。

　　「可是啊，新手大樓正門、公會商店的門、城門都是另一種超麻煩的鎖，似乎不花個十天來研究也不行喔。」

　　拿著咖啡杯的手輕輕一震。

　　「哈，感覺真像是，３樓的垃圾門是特別為一些人設下來的呢。」

　　「很有趣是吧？」

　　搖轉、搖轉。

　　咖啡黑的平湖再度翩起陣陣漣漪。

　　——《單道》不是普通的網路遊戲。

　　——這不正是自己期待的？

　　映照在黑湖的臉龐，

　　從最初深沉的平靜，轉為搖曳的波動，

　　繼而扭曲。

　　「是，確實很有趣。學弟。」

　　聽罷，林曜光馬上把笑容收回。

　　眼見學長陰沈的微笑，他的兩眉不禁搐成一團。

　　「學長，你果然只想著那個啊。」

　　「嗯？」

　　「永恆啊。」

　　像是被說中弱點似的，宇天生撇下笑容。

　　不單是他能看穿林曜光，

　　林曜光也能看穿自己。

　　隨著時間流逝，兩人也開始好好地進食午餐。

　　林曜光又擺出了親切的笑臉，跟學長細說著他進《單道》時發生的事，

　　而宇天生又是安靜地聽著學弟的經驗談。

　　「那個新手接待員真的好麻煩，她是個外表相當成熟又美麗的大姐，不過卻像妓女一樣，我罵她她也不肯走，死纏爛打跟在我後面要我聽她作說明。」

　　……那個接待員也挺可憐的。

　　「那是她自討苦吃。不過拜她所賜，由於她一直嘮嘮叨叨的，我很快便掌握了遊戲玩法和重點。為了答謝她，我便順著她的推薦，先買了一把冰屬性的魔法劍，到現在還用著呢。」

　　嗯？想不到學弟也會乖乖屈服。

　　「然後我在上線低潮時段，把她引到無人的ＰＫ區域，將她斬死了。」

　　……

　　「你也知道吧？她等級再高，也只是個非戰鬥系的情報員；而我好歹是魔法劍士。再配上她為我挑選的好劍，先出奇不意把她冰封，再斬十幾下，她便死了。」

　　學弟，你是不是有點過份？

　　「嗯……我也想不到，我第一次殺的竟然不是魔物，而是玩家。不過學長放心，我不會殺你的！對了，學長的名字和職業是什麼？」

　　你猜得到的，永恆，無職米蟲。

　　「哼，又是永恆。我早晚會毀掉這個帳號的！」

　　恐怕到《單道》結束了你也毀不了。畢竟，永恆的持有者是你的學長。

　　「嗚、可惡……」

　　與林曜光告別後，宇天生便回家小歇看書。

　　直至晚上跟弟弟吃過晚飯、齊看新聞後，

　　又返回房間，戴上網擬手環，進入《單道》。

　　這回他看不見路和紗飛亞，便到中心城事務所翻閱過往的系統公告。

　　雖稱不上津津有味，卻也毫不厭倦。

　　當宇天生下線後，卻見宇啟良已在他的床上擺起零食攤檔，

　　口中咬著一排牛奶巧克力，天真爛漫地向他揮手。

　　看著滿床的碎屑和包裝紙，

　　宇天生渾身無力。

　　不過，卻不自覺地展現出溫柔的面容。

　　學弟和弟弟，

　　他當然偏愛弟弟了。

　　他脫下網擬手環，坐在弟弟身邊，跟著一起開零食會。

　　「生哥。」

　　宇啟良仰望天花板的純白，平靜地說。

　　「關於你收到的那個奇怪《單道》海後，背後寫著一堆『永恆』的鬼話……我有點頭緒了。」

　　宇天生的心慄跳了一下，

　　但還是裝作沒事發生，伸手進薯片包。

　　宇啟良依然是一副靜如止水的神態，若無其事地接續。

　　「一定是仰慕生哥多年的學妹送來的。」

　　斜著眼見到哥哥噎住的樣子，宇啟良把牛奶巧克力含著，嘴臉甜呵呵的。

　　「難道你不知道學校裡有很多女生想跟你交朋友嗎？不過你太冷淡，被她們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嘿，敢誠是有個可愛的學妹迷上了你，但又害羞，只敢遠遠地偷望你，結果到你高中畢業她也沒告白！於是她後悔了，心中不停想，『如果我勇敢一點就好了』！真是可憐的女孩啊。」

　　宇天生覺得這隻牌子的薯片好像特別好吃，便全神貫注地咬薯片了。

　　「在萬念俱灰之下，可愛學妹突然發現了一款全五官虛擬的網路遊戲——《單道》！她馬上就知道，這遊戲一定是為了締結你和她的姻緣！於是她就把遊戲海報買下來，後面寫著什麼『追趕』『結晶品』之類，構成了永恆的愛的話語，然後進入單道等你。唉，好動人的青春愛情故事……」

　　宇天生見薯片吃光了，便打開一包蝦條吃。

　　「不過也有可能不是學妹，而是學弟！可愛的學弟一直都仰慕你，不過這是禁斷的愛！經過內心重重掙扎後，學弟發現了《單道》，他聰明地想到在遊戲中變成女兒身，跟你相識相戀了！呃，雖然我不是很希望我的嫂子是個男人。不過，生哥你有戀愛的自由，唉……」

　　宇天生口乾了，見床上放了一盒紙包奶，便順手地拿來喝。

　　「生哥你有沒有聽……啊！那是我喝著的，還過來！」

　　「我記得冰箱還有啊，你拿那包。」

　　「不！現在喝了，那我明天早餐的陪飲也要變咖啡，我才不要！拿來！」

　　「啊，啟良，別搶——」

　　「嗚呼呼……哇？啊！噴、噴出來了！……呃、對不起！」

　　「糟了，我今晚不用睡了。」

　　「什麼嘛，不過就是夢遺把床單弄髒罷了，怎會不能睡？」

　　「……」

　　宇天生沒有回話，靈巧地把弟弟手中只剩一半的紙包奶偷回來，繼續解渴。

　　弟弟則轉移目標，將整包蝦條捧在懷裡，像吃飯一般地狂吞，不給哥哥吃。

　　這種吵吵鬧鬧，又平凡歡樂的日子。

　　幸福得讓人不想放手。

　　一直這樣下去吧。

　　弟弟純真的笑臉、

　　嘻笑怒罵的日常。

　　絕對不能停止。

　　宇天生唯一追求的，

　　就只有這個簡單而虛無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