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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元41年,夏。
宇天生單手把玩著手提電話,漫無目的在大街上閒逛著。 今天宇天生跟友人石文定約好購買《單道》網路遊戲晶片,只是他比預定時間早到了45分鐘。 這,是時間上的失算吧。 從前天起,他的時間就亂成一團的。 深晚在論壇上翻閱資料,早上也只睡了不足4小時。 但他並不在意。 反正買了《單道》後,他的時間觀念就會回復正常吧? 況且暑假也是閒著,散個45分鐘的步也沒關係。
話說宇天生是很喜歡閒晃的。
今時今日,交通工具已經全面地底化,而他所居住的資訊高度發展的城市——諾亞,也毫不例外。於是由不知何時開始,在暢通無阻的道路上閒逛倒也成了年青人的一種流行。 一群朋友約出來,僅是在街上蹓躂,哈啦打屁,就能消磨半天的時間。 自由自在。 無拘無束。 一定很爽快吧?
——即使,他們沒有所謂的目的地。
而比起這班失落的青年人,宇天生又有點不一樣。 他只愛一個人的閒逛。 一大班人閒逛是潮流,一個人閒逛卻是被朋友遺棄的可憐小狗; 但宇天生不在乎。
以前石文定就覺得很奇怪,問他為什麼老是喜歡反潮流。 「獨自散步,會覺得心神很清透。」 「而且,只有那種時候,才會有『與世界脫離關係』的感覺。嘿,很超脫吧?」 宇天生用一副開玩笑的口吻輕鬆回答著。
儘管嘴邊是這麼說,但宇天生自己也明白, 他根本不是那種「與世界脫離關係」的人。 從初中起,他就被無形的執念所捆鎖著,無法抽離。
直到前幾天收到《單道》遊戲宣傳海報,他的心神就在《單道》上徘徊。 他並不是被遊戲的全五官虛擬系統所吸引。大學迎新日也展示過全五官虛擬系統。 他也不是遊戲迷。即使《單道》推出已有三個月,同學和弟弟都為之著迷,他亦不為所動。 讓他在意《單道》的,只有那張海報背面的字句。
——永恆存在論調。
要不是因為那份海報,因為那個論調, 他根本不打算購買那個一點也不便宜的《單道》。 “為了海報上的奇怪理論而買遊戲,你真是瘋狂呢。” 宇天生自嘲地想, 閒游的腳步倒是輕快得很。
“——那就瘋狂吧。”
人與人之間的相遇就是這麼突然,難以估計。 像是有人安排似的。 就在宇天生購買《單道》當天,他碰上一個女孩子。
宇天生一直閒逛,轉入小路後,就迎面而來一個女孩。 「欸?」 宇天生煞掣不及,眼見差點就撞倒那女孩; 但女孩身形輕巧,馬上就嗖地閃開。
二人的身體,僅是輕輕摩擦。 不過,這一擦,卻令宇天生有觸電的感覺。 一時間,心臟砰砰亂跳,血液在體內急速流轉。
——奇怪。 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異感襲上腦兒。 ——為什麼? 這種心跳感,比起跟女朋友約會時還強烈得多。 OK。即使幾個月前跟女朋友分了手,應該也不會急著發情吧? 宇天生正身而立,偷望那位女孩來。
——仙女。
她是金髮碧眼的女孩子,眼睛水汪汪又亮晶晶,很惹人心動。 好像少女漫畫的主角啊。 彷似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帶點童話味道的虛幻美。
雖然年紀約莫是十一、二歲,但是用可愛來形容卻不太合適。 身穿潔白長裙的她,臉容相當安穩。 女孩雖差點被撞倒,但臉上不見尷尬或煩厭,好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令宇天生奇怪的是, 女孩並沒有就此離開。反而乖乖站住,仰頭與他對望。 沒有任何多餘動作。甚至連眼也沒多眨幾遍。 只是相當平靜地,注視著他。
——又或者,是在觀察著他。
被如此盯著,宇天生感到渾身不自在。 是有什麼理由吧? 例如,相貌其醜,行為不檢,諸如此類,所以好奇地緊盯自己不放。 一定是有某個地方出現毛病。 “……大約是在等我道歉吧?差點把她絆倒。” 打定主意,宇天生便抓抓頭髮,開口道歉。
但根本輪不到宇天生說話, 那個將視線緊鎖在他身上的女孩,已用黃鶯般的聲音,說出耐人尋味的話。
「這位哥哥似乎不是正常人?」
驀地。 宇天生的心跳再次漏掉了好幾拍。 溜到嘴邊的「對不起」只能硬生生地吞下肚。 然後也呀不出任何一個單音了。
不是,正常人?
這是女孩定神看著自己的理由?
可是,她憑什麼說他不正常?
憑……什麼?
宇天生呆若木雞地期待她說下去;女孩卻是盈盈一笑,然後輕挑裕子,提起腳尖,無聲地碎步離去。 宇天生佇立原地,一動不動 直到看著她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依然吐不出一隻字來。
「你覺得我正常嗎?」
一到達電玩人專店,宇天生劈頭便這樣問石文定。 「什麼?最不正常就是你了!喂,拿著。」 石文定領著他到「十大熱賣電玩」的欄架,眼睛卻在挑望左方的gal game架上。 宇天生挑了《單道》遊戲盒,皺眉問: 「有什麼憑據說我不正常嗎?」 「嘖,你以為正常人會問其他人『我正常不正常啊』?至少,作為正常人的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問題。」 見宇天生一臉鄙夷,似乎對他的說話極有懷疑,石文定就蹺起雙手解說下去。 「好端端一個正常人,不會走去怨天怨地的問朋友『哎呀∼我正常不正常啊』!如果一個人身體健康精神良好,也不會認為自己有病吧?」 ……好像有點道理。 雖然多少有點不服氣,但宇天生沒有繼續反問。 「哎喲,不要緊嘛,宇兄弟!最低限度,你還有自知之明嘛,還能醫,還能醫!咯咯咯!」 石文定死黨般搭在宇天生肩膀上,以表憐憫與同情;這番「好意」,宇天生當然不打算接受。他甩開肩上的手,來到櫃台前,將《單道》遊戲盒和信用卡刷過自動付款機。不消一會,他已挽著膠袋站到門口處,向石文定打個手勢。 「走吧?」 聽罷,正望向gal game欄架的石文定馬上擺出大便臉。 「呀∼?宇兄弟,我們來了不夠3分鐘吧?」 宇天生沒有回答。 僅僅只是回以他一個微笑。
高材生的臉孔。 貴族的氣質。 銳利的笑容。 ……當中帶點殺氣。
曾幾何時,石文定確實看過這表情。 殺人式的微笑; 即使不能真的殺人,但若不照他的話去做,就會沒有好下場。
想到此處,石文定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雙方就這樣僵立了十秒。 然後,宇天生轉身離開店舖。 「嘖嘖,媽的……」 石文定哀嘆一聲,雙腳乖乖跑出店外。
卻見到宇天生就倚在牆邊等他。 若無其事地微笑著。 石文定頓時有種被耍了一道的感覺。 「嘿,謝了,石兄弟。」 雖然口中說著道謝的話句,但宇天生卻是很沒誠意地翻看著《單道》遊戲盒內的紀念品,根本沒有注視石文定。 而且還一言不發地提起步伐,一個人行在前頭。 石文定鼓譟地跟在後面,忍不住咒罵了一句:
「你連不正常人也稱不上,你根本是大魔王!」
可是啊。 這位大魔王很疼愛弟弟呢。 在回家的途中,他除了購買兩盒叉燒飯作晚餐外,還買了幾排弟弟最愛的牛奶巧克力。 每次晚餐時,宇家兩兄弟總會和和氣氣地共坐一桌,一股腦兒把當天裡的事閒扯一番。
「唔?有個金髮蘿莉說生哥不正常?太厲害了,一語中啊,真想見見她!(咬咬)」 「哪有一語中?我有哪處不正常啊?啟良你說謊吧。(嚼嚼)」 「過份。你應該知道啊,宇啟良絕對絕對是不會對宇天生撒謊的!」 宇啟良扯開牙下的叉燒,無所謂地與兄長閒談。 「我來解釋一下好了。生哥之所以不正常,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你的成績頂級好!全級第一耶!嘿,暑假結束後你就要上一流大學,征服整個電腦系吧,那時其他學生對你俯首稱臣了……」 「咳咳,征服電腦系確實不正常,但那只是你的幻想吧。再說,世界上有無數個全級第一吧,怎麼可能這也不正常?」 「嗯哼。」 宇啟良輕哼一聲,又把一塊肥膏滿滿的叉燒送到舌上。 「既然生哥你死也不承認自己不正常,那我們今天不如談談『正常』和『異常』吧?」 宇天生眼珠一轉,笑笑點頭。 他這鬼靈精的弟弟最喜歡跟他扯些奇奇怪怪的知識了。
「首先,我們先來界定『正常』一字吧——嗯,其實我們是先界定何謂異常的,因為只有異常才能被觀察出來。所謂正常,其實只是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罷了。」 宇啟良故意擺出紳士的用餐姿態,用鐵叉把叉燒鋸成兩半,優雅地遞進嘴裡,一邊向宇天生作出學者般的解說。 「界定方法有好幾種。我剛才所提到的,便是根據多數與少數的規則來界定正常與異常。於是乎,天才和白痴全都是異常囉。」 宇天生一邊進餐,一邊點頭和應。 不同於石文定的詭辯,每次弟弟長篇大論時,宇天生都會選擇全盤接受。 與其說那是偏心,不如說他承認弟弟的才學吧。
「唔,第二種界定方法是根據社會標準。凡是行為模式附合社會期待的,就是正常;反之就不正常了。所以,罪犯和反社會人格的人都是異常囉。」 「當然,這種方法也有偏頗之處了。」 宇啟良頓了一頓, 略具深意地瞥了自家哥哥一眼。 他把腔內的飯吞下,深深吸了一大口氣,然後炮彈式發射: 「例如品學兼優、全級考第一、屢在各項比賽中獲獎、準備成為一流大學電腦系之王牌的無敵全能資優生當然會被社會認為是正常;但事實的真相到底是怎樣呢?縱使有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親弟弟默默支持,資優生卻依然暗自承受著重大的心理壓力使內部人格嚴重扭曲思緒重度紊亂最終導致崩潰與滅亡——」 「我何時人格扭曲思緒紊亂了?」 唉,真是受不了。 宇天生沒好氣地揉揉太陽穴。 宇啟良卻是笑瞇瞇的,笑聲中帶點奸詐的意味。 「你承認你不正常嗎?」 宇天生一呆。 然後,只是略帶怨氣地塞進一口飯。
見哥哥沒有反駁,宇啟良失望地悶哼一聲,又繼續他的高談闊論。 「至於第三種判斷方法,就是環境適應了。若然無法適應社會上的活動,就會被視為異常。唔,例如隱閉青年啊,老是躲在房間裡,無法面對外界。」 隱閉青年啊。 宇天生不自覺瞟了瞟宇啟良。 這時的宇啟良也不自覺安靜起來。 眼睛凝望剩下的飯粒,眨啊眨。
「我說啊,啟良——」 「啊,生哥,嗯嗯,對了,那個啊,」
宇啟良強行打斷哥哥的話。 猶豫片刻,他端起最後一羹飯,緩緩說: 「沙發上的膠袋是什麼?電玩人專店啊,是買了什麼遊戲嗎?」 ——轉移話題了啊。 宇天生輕嘆一聲,沒有勉強他, 只是順應著回答。 「嗯,是《單道》。」
——咚。
碗匙掉落地上。 飯粒四濺到桌布上。 宇天生一愕,只見宇啟良的臉瞬間刷白。 「……啟、啟良?」
宇啟良沒有答腔。 眼神空洞一片,好像失落了一片靈魂。 他不安地甩了甩頭,手指向椅背一抓,企圖尋求可以抓住的東西。 將心情穩下來的物品。 「是啊……生哥你前幾天老是問我《單道》的事,又問我借說明書,原來真的是想玩《單道》啊。」 宇天生無法回應。 比起自己的健康,弟弟本來就是個病君。 總覺得,再多答一句話,眼前這個臉色蒼白得像紙的孩子, 就會整個頹壞。
隨著反覆的深呼吸,宇啟良似乎逐漸平靜。 他將手縮入口袋,從裡面摸出一塊牛奶糖,用力地咀嚼起來。 除著牙齒的每下嚼動,原本發抖的身子,逐漸安寧下來。 然後,宇啟良閉上眼睛。 咬咬下唇。 對著宇天生,虛弱地吐出數隻字。
「關於正常和異常,也有一種說法。」
宇啟良的臉龐,就像無夢的嬰兒。 平靜,與世隔絕。 儘管,臉下似乎有些什麼在蠕動著,準備要迸出來似的。
「大叔說的。葉令尹大叔。」
——天。 葉令尹。 宇啟良竟然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 宇天生心頭一震。
這個名字,可說是兩兄弟之間的禁語啊。 宇啟良到底是……? 剎那間,宇天生根本無法呼吸。 只能窒息著, 讓弟弟繼續說下去。
「病人。是病人的說法。」
宇啟良睜開眼睛,向他的哥哥露出淺淺的微笑。 天使一般地笑著,純潔無垢。 在少年那虛弱的臉容上,
——竟令人感覺到一種,強烈的違和感。
「如果生哥你,重視大叔,想知道大叔所說的『病人』究竟是指什麼……」 真的,病弱的弟弟一旦笑起來,輪廓會顯得很柔和, 就像天使喲。 宇天生曾不只一次地這樣認為。
「那麼,不要進《單道》,馬上將遊戲晶片交給我;我就告訴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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