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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自從想換單位的事情觸礁後,阿正心裡總有些忿忿不平,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忍氣吞聲地繼續上班,一天度過一天。經過了一個月,張立民突然緊急來電告知張詹秋容因肚子不舒服到醫院檢查,懷疑可能是胃癌,醫生近期開刀確認,希望他趕快回家探望。 阿正接到電話心裡非常擔心,心想阿嬤要開刀可能須要用錢所以順道到銀行將存款領出,到公所請假後,直接趕到醫院。 他到醫院時張詹秋容已經辦完手續住進普通病房,張文忠、張立民、他大姑和二姑都在病房裡陪伴著準備三天後開刀。張詹秋容看到阿正回來非常高興卻感傷地說:「乖孫仔,無卡緊轉來,就看袂著阿嬤啊!」 「阿嬤,放心啦!開刀了後,妳的身體真緊就會好起來。」阿正用台語安慰著阿嬤。 阿正在醫院陪了張詹秋容一天,張文忠和張立民怕他影響公務要他先回去上班,等開刀完再回來,他只好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公所。 過了兩天阿正又請假跑到醫院看開刀結果。一進病房,張立民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馬上拉他到醫院外面紅著眼眶說:「昨天醫生開刀時肚子一剖開,馬上又縫回去。」 「為什麼?」阿正蹙眉問。 「醫生說癌細胞擴散到整個胃,已經無法去除,現在只能帶回家準備後事。」 張立民說著眼淚已經奪眶而出,阿正聽了眼睛也泛著淚光,整個心都沉重了起來,父子倆沉默地站著,不知該如何是好,等心情稍稍平復阿正開口道:「還是進去陪阿嬤吧!」 他挽著父親的手腕準備進入病房。 病房門前,張立民輕聲地說:「你阿嬤還不知道自已得了癌症,進去以後不要提起。」 阿正點點頭表示了解。 病房裡,張詹秋容身體虛弱有氣無力地望著阿正用台語說:「阿正轉來啊!」 阿正馬上趨前握住阿嬤的手。 「你的乖孫轉來看你啦!」張文忠開口才說了一句,還想再講些安慰自己老伴的話卻哽噎難言,眼裡泛著淚光。 自從張詹秋容出院在家修養後,阿正每個星期都回家探望,但每次都讓他心酸難過。癌症末期的病人真是可憐,每次進食就嘔吐,非常難受,而且肚子經常痛得無法忍受,所以每次一發作,張立民馬上到東勢請醫生到家裡幫張詹秋容施打嗎啡,而且一次用量比一次大。 有一天阿正才剛回家還來不及問候阿嬤,只見她抱著肚子在床上痛得直冒冷汗,心裡很難過不知如何是好。 「你阿爸和阿公已經到東勢請醫生了。」張林秀珍很緊張地說著。 此時張詹秋容突然沉靜了下來,好像不痛了。張立民和醫生從外面進來,張文忠也緊跟在後。張林秀珍對醫生說:「阿母好像睡著了,還要打針嗎?」 「現在不打,等一下醒來會痛得受不了。」醫生拿出嗎啡的針筒準備注射,阿正在旁望著正在沉睡的阿嬤,心裡忽然明白為什麼她肚子痛得那麼難過突然又沉睡過去,應該不是睡著了而是暈了過去,所以現在嗎啡不打等一下醒來一定也會痛得受不了。 醫生用藥越來越重,阿正心裡為可憐的阿嬤在淌血,張文忠和張立民則在旁頻頻拭淚。 阿正看著被病魔糾纏的阿嬤,傷心而且依依不捨地回公所上班,下班時身體雖然疲累但心還是惦記著麻竹坑與癌症對抗的阿嬤。 有一天,在租屋處約晚上十點鐘,夜深人靜,烏雲遮著天空,沒有月光的晚上,房屋外顯得昏暗淒涼,房間內的電話鈴聲響起,阿正心裡惴惴不安地拿起電話。 「喂!阿正嗎?」電話那頭傳來張立民的聲音。 「是,阿爸,我是阿正。」 「阿正,你阿嬤—。」張立民說到這裡語帶哽咽,說不下去。 阿正很緊張口語顫抖地說:「阿嬤怎麼了?」 「她—她已經陷入昏迷了,這麼晚沒車了,你明天一大早再請假趕回來。」張立民嗚咽地說。 「好,我明天一大早坐最早班的車子回家。」阿正聲音低沉心裡難過。 掛上電話,淚水從眼睛內奪眶而出,那一晚他無法入眠,躲在棉被裡整整哭了一個晚上。一大早他打電話請劉世明代為請假,自己則拿了簡單的行囊準備出門,這時電話鈴又響起,阿正心裡忐忑不安地拿起電話:「喂—,是阿爸哦!阿嬤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 「她現在突然醒了,而且看起來更有精神,也會肚子餓,你阿母煮了一碗粥,她全部都吃光光,你先不要請假回來,先去上班好了。」 阿正聽到阿嬤身體比較好的消息,心裡寬慰不少,整理一下儀容,把行李放下,背著公事包上班去了。 當天上班依然忙碌,早上到村裡幫村長開了幾張的清寒証明、送了幾份徵調的服役通知書到各役男的家中,下午回辦公室處理縣政府來的公文,就在下午二點時公所總機傳來:「張大正請接一線,張大正請接一線。」擴音器的聲音,阿正拿起電話有禮貌地說:「喂!民政課您好。」 「喂!阿正,我是阿爸,你快點回來吧!你阿嬤已經往生了。」電話那一頭傳來嚶嚶啜泣的聲音。 「我馬上請假趕回去。」阿正聲音顫抖地回答。 在旁的劉世明已經感覺到他的異狀,很善解人意地說:「你直接回去,我幫你請假。」 阿正回到租屋處拿了早上準備好的行囊飛奔至車站,坐上巴士回家去了。 回到家裡天色已暗,家裡白色的幃幔已經拉起,依照習俗長輩過世,未隨侍在側,匍匐入內。阿正由家門口匍匐進大廳,看到張詹秋容的遺體眼淚不禁地流了下來,在旁的張立民和張林秀珍也用手頻頻拭淚。 依照習俗,出殯前在靈幃守靈,夜間則在柩旁敷蓆而眠台語俗稱「睏棺腳」,原因是生前晨昏定省,不忍讓死者遽爾孤零。阿正回來的第一天在靈幃守靈,夜間在房裡陪伴面容憔悴傷心欲絕的阿公,直到他休息後,才到正廳和阿爸在柩旁陪著死去的阿嬤。他拿了一隻板凳坐在阿爸的身旁邊,阿爸嘴裡喃喃自語:「都是我不好,沒辦法讓你阿嬤過好日子,害她生病時也捨不得看醫生,都只是吃『寄藥包仔』的成藥。」 「鄉下的資源本來就少,更何況我們山上連個診所都沒有,所以大家都吃成藥。」阿正道出無奈。 「其實我們這裡離東勢也不遠,東勢鎮上就有很多的醫院和診所,但你阿嬤知道家裡不是很有錢,所以很節儉,不肯去。幾年前她就時常喊肚子疼,我也曾經要帶她到東勢看醫生,但她都說吃了寄藥包仔的胃散和抹一點萬金油在肚子上就好了。現在想起來,那些胃散和萬金油都是涼涼的東西,吃下去和抹一下可以暫時舒緩痛苦,但久了以後可能對身體不好,所以才會延誤就醫的時機。都是我不好,連這一點常識都沒有。」張立民紅著眼眶非常引咎自責。 阿正看到阿爸如此地譴責自己非常不捨,岔開話題:「阿嬤昨天為什麼突然好起來,今天馬上就過世?」 「有人說這是迴光反照的現象。」 「我看過一本書說過,人在將死前把身體裡的殘餘能量在最後一刻中瞬間爆發,也就是那時候將死的人也會和常人一樣,但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有這種現象,阿嬤可能就是這樣。」 「可能吧!」兩人說完陷入一陣沉默之中,過了幾分鐘張立民才又微微開口道:「你阿嬤臨終的遺言說她最大的遺憾是還沒看到你結婚生子。」 阿正不知如何啟口,只覺得他也非常不孝讓阿嬤擔心他的終身大事。 回家沒幾天,民政課的同事打電話來詢問一些業務,阿正心想走得如此匆忙,有些業務沒交待清楚。於是再度回到公所交接給代理人,並順便再請喪假,公所的人知道阿正的阿嬤過世,沒人關心,只有請假時課長冷冷地口頭慰問但臉上卻看不出有慰問之意。 離開辦公室時,劉世明忽然攔在前面手上拿了一個白包塞給他,阿正拒收,但劉世明卻說:「白包都包了怎麼可以收回呢?我知道你也沒發訃文給同事,同事們就樂得省下這一包。」 「我不想讓大家破費。」 「話是沒錯,但因為你是外地人,大家也就視而不見,如果這事發生在鄉長、祕書或其他大哥級的同事身上,大家都會主動幫忙,而且白包也包得很大包。」 「沒關係,我不在乎!」阿正心裡很亂,根本不在意其他同事如何做。 「希望你節哀順變,白包你還是收著,退回來依照習俗我是會倒楣。」劉世明將白包塞進阿正的上衣口袋裡。 出殯當天,阿正家人披麻戴孝依照習俗將張詹秋容的棺木送往就近的公有墓地,安葬完畢後,阿正舉頭看到老婆婆和小黃的墳墓也在不遠處,此時他的心情更覺得有幾分的淒楚。 返主的意義是靈柩安葬完畢時,殯葬行列自墓地反回喪宅,主要是要將神主牌位迎返供奉。阿正是長孫,形式地將外衣換上乾淨的衣服,端坐「魂轎」中捧斗,魂轎是出葬時載死者生前服裝與靈位的轎子,而阿正手中的斗是一木斗,裡面裝有五穀、生炭、釘子和硬幣,而神主牌位就安放在豐斗內。車子很快地回到家裡,他們依照習俗將張詹秋容的神主牌位安奉在神桌上。喪事終於辦理完成,阿正也準備回公所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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