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五 鄉長和縣議員的選舉到了,無論街頭巷尾,大街小巷,各候選人宣傳的旗幟到處飄揚,電線桿或欄杆只要是能插上的全都插滿,只可以用「旗海」二字來形容。各公佈欄,各牆壁只要能貼的,全部都貼滿候選人的文宣廣告,只能用有礙觀瞻和亂七八糟來形容。 這是阿正入公所後第一次碰到鄉長和縣議員選舉,離公所二十公尺遠最高最醒目的樓房上掛著現任鄉長陳世利和現任葉議員兩人的巨幅玉照。陳世利和葉議員均競選連任,兩人成立聯合競選總部,成立當天,鄉內賢達從各國中小校長到任何團體祝賀高票當選的花圈、花藍由總部兩邊各綿延一百公尺,鞭炮聲響徹雲霄。 阿正每天到公所上班或到村辦公處途經競選總部時,發現裡面總聚集很多支持的男性民眾,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選情,每一個人對選舉都有他獨特的見解和策略,好像菜市埸一樣,這些人比長舌婦更長舌。 他騎著摩托車往大排村辦公處,沿路看著綠油油的稻田、菜園和果園。農婦依如往常辛勤地在田裡工作,風中還是散發著剌鼻的農藥味,馬路坑洞依然,機車顛簸地進村子裡,映入眼簾的也是一巨幅鄉長候選人的相片。這裡是另一候選人的競選總部,總部內還是聚集著一群男士,裡面傳出七嘴八舌的吵雜聲。阿正心想:現在鄉裡的男士大多集中在這兩個競選總部,晚上則掃街拜票。養活家人田裡的工作全都留給逆來順受默默辛苦工作的婦人家。 離選舉的日子越接近,選情就越緊張,各種中傷抹黑文宣紛紛出籠。街上無論白天或晚上鞭炮聲不絕於耳,車隊上鑼鼓喧天,擴音器不斷地撥出拜託神聖一票的吵雜聲,這時只能用「吵死人」三個字來形容。競選對立的兩隊人馬不期而遇,彼此叫囂互罵,什麼樣難聽的話全都出籠,有時更是拳頭相向,劍拔弩張。如果不小心擦槍走火,一定召開記者會互控傷害,製造新聞增加曝光率。 這次選舉最引人注意的是鄉長的競選總部收到恐嚇黑函,要鄉長和葉議員退選,否則要對他們全家不利。鄉長和葉議員則聯袂向警方報案,並且將矛頭指向對手所為。隔天各大報皆大篇幅地刊登,鄉長和葉議員在記者面前都表示不懼黑道勢力,堅持一定競選到底。在對手這邊反控鄉長和葉議員是自編自導自演,只為製造新聞博得同情,騙取選票。 就在鄉長和葉議員大放厥詞大肆抨擊對手可惡的行徑當日晚上,對方的競選總部遭不明人士在鐵門上開了兩槍,震驚社會。當晚電視台以快報的方式播出,並且在十一點的夜間新聞頭條報導,隔天各大報也以大幅的版面刊登,對方的競選人則發表聲名表示是鄉長和葉議員所為,他們也絕對不畏生命危險一定競選到底。鄉長和葉議員則再一次聯袂發表聲明,絕對不是他們放的槍,而且指責對手污衊他們,並且表示是對方一手自編自導自演,對他們這種只為了選票而造成社會不安的手法讓人很不齒。 選舉日子越接近,各種抹黑手法不斷更新而賄選傳聞也不斷在鄉內大街小巷流傳,鄉民們在路上或市場裡熟人相遇一定停住腳步,像三姑六婆地討論這些傳言,並發表自己獨道的看法,但似乎只有時間不在意這些無聊的選舉之事,還是一分一秒地往前行進。 選務工作;公所的全體職員是理所當然的工作人員,阿正被安排在所內幫忙像是送便當到各投票所,跑腿幫忙分送各投票所臨時所需的東西等雜事。選舉前一天是各投開票所佈置的日子,每一主任管理員和主任監察員一大早就到公所領回所需的東西。阿正和公所內部工作人員幫忙將各種投開票佈置的東西分送到他們手上,每一位主任管理員和主任監察員都仔細地清點後出發至自己被指定的投開票所開始佈置。 才幫忙分送完選舉所需的物品,田寮村幹事家中有事臨時請假,有一村民申請低收入戶補助,現在正值選舉期間,服務同一派係的選民理當不可怠慢,民政課長責成阿正馬上至田寮村辦公處幫忙辦理。他騎著摩托車風塵僕僕地來到了田寮村,一進辦公處,村長和一位村民已在等候,阿正拿出紙筆和申請書開始填寫,填寫完成這村民滿臉歡喜地告訴阿正,他是最支持鄉長的,這一次也一定會投票給他,說完高高興興地離開。阿正開始整理公事包準備告別村長,這時一位年約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在門外的排水溝上啐了一口檳榔汁後進門,他一臉老大不高興的表情問:「你是村幹事?」 「有什麼事?」阿正瞥了他一眼。 「明天都要選舉了,為什麼我都還沒拿到走路工?」 「阿本啊!他只是暫時代理而已,他不知道啦!」村長上來緩頰。 「以前在選舉的兩天前就發了,明天都要投票了,現在我都還沒拿到?是不是村幹事把我的錢給吞了,我們家有六票咧!如果沒拿到走路工,我就不去投票。」阿本一副死要錢的樣子。 「你先回去,晚上才會有消息。」村長半推半蹴地把他請了出門。 「這裡買票很興盛?」阿正順口問了村長一聲。 「聽說你是外地來的,大概還不了解這裡選舉環境,不只我們這裡買票興盛,其實每一個地方都一樣,你可能剛出社會不知道而已。」村長說。 「但買票是犯法的呀!」阿正張大嘴巴鄭重其事地說。 「大家都知道,但沒買票那裡選得上。」村長若無其事地說。 「但如果被抓那豈不是要坐牢?而且用賄選的方式,即使選上了也太不光彩了。」阿正皺眉滿臉疑問。 「被抓?你看剛剛像錢鼠的那一位,沒拿到錢就鬼叫了,有誰會拿了錢還去檢舉的。而且這小地方選舉,賄選大家都有,只能用買票的範圍和人數的多寡來決定勝負。」村長對阿正的觀念不以為然。 「前一次立委選舉時,有一候選人的樁腳正在發走路工時被調查局的人逮個正著?登上各大報。」阿正反駁道。 「我知道,那一位立委的樁腳太過大意,所以讓對手知道何時要買票才被檢舉被逮的。」村長用手拿掉嘴唇上的檳榔屑。 「我聽說那位立委已經連任好幾屆了,但這次因為樁腳被逮,社會大眾知道她買票所以不願投票給她結果落選了,可見社會大眾還是有正義感,對買票的行為不以為然。」阿正提出他的看法。 「正義感?不要愛說笑了,你太年輕了,涉世未深,那位立委為什麼不能連任成功是因為樁腳被逮,只發出一小部分的走路工,大部分則因被調查局釘上不敢再發。你想看看沒拿到的人會選她?那是不可能的。」村長自問自答式地說明。 從小,學校就教我們,選舉是選賢與能,選出賢才廉能的人來為人民謀褔利,但在這裡好像是天方夜譚。阿正暗忖如果像村長所說的每個地方都一樣,那國家那有什麼前途?但像村長這種熱衷選舉的人本來看法就很偏執,事實真的像他講的那樣嗎?阿正也是質疑。 回到公所,劉世明也剛從外進來,看見阿正有些垂頭喪氣開口問:「怎麼了?」 「剛剛課長叫我到田寮村幫忙辦理一個村民的低收入戶申請,但事後卻有人進來公然向我索賄。」 「田寮村以往都是那裡的村幹事分送走路工,昨天村幹事的父親住院請假,所以村子裡都還沒拿到走路工,有些死要錢的人看見你才會來問個明白。」 「買票是犯法而且公務員幫忙買票,不是罪加一等?」阿正提出質疑。 「田寮村幹事是鄉長這一派的大樁腳,田寮村每一位村民的派系他也都很熟,買票不會被檢舉。至於為什麼他要幫忙買票,其實道理也很簡單,為什麼他只是當這一村的村幹事不用兼辦其他業務,每天只會泡茶聊天,什麼業務都不用辦,而且每年考績一定甲,道理就這麼簡單。」 「用人以選舉當考量,那國家那有什麼前途?」阿正抱怨。 「我了解你的心情,你是受大學教育的,有理想有抱負又有能力,是我們所稱的『人才』,而他們這些專靠為候選人拉票買票在公家部門混日子的是『能才』,致於像我這種在公家機關只求明哲保身的是『冷才』。」 「能才?冷才?」 「能才就是能為鄉長買票的人,冷才就是像我凡是能過就好,每天在公所都像在坐冷板櫈,業務也一定不少,長官也不會看重我,而我也不像你有理想有抱負,也不會主動提出對鄉內有貢獻的計畫。」劉世明自創一些新名詞。 「你所說能才的這些人,也只能在鄉公所生存,如果換到其他單位就慘了。」 「你說的只是對一半,其實他們辦業務的能力真的不足,所以他們也不想升遷到縣政府、省府或中央單位,留在公所裡比較好混,但如果他們真能升官到上級單位,也照樣吃香。」 「為什麼?」 「這道理很簡單,縣長也是要選舉,也要靠他們,中央單位雖不用靠他們,但民意代表須靠他們,所以他們到那個單位背後有民意代表撐腰,有那一位長官敢找他們的麻煩?」劉世明說得一副理所當然。 「照你這樣說國家豈不是沒前途了。」阿正不太認同。 「也不用這麼悲觀,時代正在進步,世界經濟正在起飛,國家照樣跟著世界在前進,不會因為賄選而停滯,致於以後會不會惡化,而導到國家受到傷害,那就走一步算一步,這也不是你我所能改變的。」劉世明滔滔不絕地說。 阿正對於劉世明把全國每個地方都看成和這裡一樣黑的說法不太能夠苟同,也許他在公所不受重視,又看到這地方黑暗的一面而心生悲觀的想法吧! 第二天選舉終於結束了,下午四點各投開票所紛紛開始計票,五點鐘以後各投開票所陸續計票完畢,將計票單連同所有投開票的用具紛紛繳回計票中心。阿正幫忙將所有繳回的物回歸位,後面統計人員核對所有計票單是否正確無誤。晚上六點鐘所有投開票所全部到齊,當計票中心統計完成,不遠處,鞭炮聲不斷地響起,鄉長競選總部舞台上麥克風音量調到最大,當選祝賀聲不斷,台下則歡呼聲不絕於耳。 經過一天的勞累,公所同仁紛紛離開,劉世明邀阿正到鄉長的競選總部露一下臉,阿正不解。 「表示你也是支持鄉長,工作時比較不會受到刁難,讓他們對你的印象好一點,一起走吧!」劉世明建議道。 「選舉歸選舉,工作歸工作,兩者又不相干。」阿正說。 「你說得沒錯,政治和行政二分法,這是一個理想,但我們這裡卻是派係二分法,被歸類不同派系的行政人員永遠無法出頭天。」 「你也不是這地方的人,在公所裡,工作分量也不少,為什麼不調回自已的家鄉?」 「調單位靠背景,我沒背景,而且我和太太住岳父家,就在隔壁鄉,上班方便,距離不遠,也不想升官,所以乾脆在這裡安定下來。」 「你既然不想升官,那何必看鄉長的臉色?」 「為了讓自已日子好過一點,不要在辦公室裡被看成異類。」 「我不喜歡逢迎拍馬,而且我已經忙了一天了,想回去休息。」 「好吧!那再見了。」劉世明揮揮手。 阿正走出鄉公所,看見大部分的同事,應該說除了他之外的所有同仁,都往鄉長的競選總部去了。他想自己到自助餐店隨意買個便當回寢室吃一吃,洗個澡,看看書後休息也比在競選總部拍馬屁要強多了。 阿正背著平常背的公事包,臉上看出疲憊的神情,走向常去的自助餐店,才下午六點鐘,整條街卻好像沒人一樣,所有商店幾乎全部關門,不要說自助餐店,連想在小商店買個泡麵也沒開。夕陽已西下,大地被黑暗所吞沒,阿正沿街走著,回家的中途經過鄉長競選總部,越接近吵雜聲就越大聲,來到總部門口燈火通明,縣長遣人送來恭賀高票當選的紅紙在門口高掛著,總部內萬頭鑽動,大家簇擁著當選的鄉長和議員高喊著「凍蒜!凍蒜!」。阿正看看裡面,再看看黑漆漆的整條街,原來所有人都跑到這裡來,大家生意都不做了,都跑來這裡湊熱鬧。 回到寢室,肚子咕咕地叫著,他只好騎著摩托車到隔壁鎮尋找解決民生問題的地方。 星期一,選後上班的第一天,一大早辦公室就擠滿了道賀,應該說是凑熱鬧的人群。鄉長室,祕書室道賀聲不斷,各課室旁的聊天桌椅也都坐滿了人,民政課大哥級的村幹事依然泡著茶,只是增加了許多民眾一起共襄盛舉,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著選舉的過程,非常吵鬧,好像菜市場一樣。 阿正瞥了一眼辦公室的所有課室,只有他和劉世明依然埋頭伏案辦公,其他同事盡和鄉民談論著廢話。他不想聽但又不得不聽,一位離阿正最近的鄉民比手畫腳打開話閘子:「這次選舉,對手在我們村裡散播謠言說鄉長和葉議員都是黑道,只會和包商圍標綁標拿回扣,要不是我去登清向村民解釋,村裡的票可能都被他們搶光光了。」他拿起茶杯還未沾上嘴唇,另一位急著想發言的民眾嘴巴才開,他又迫不急待地開口:「我跟村民解釋現在的候選人那一個不是黑道,很多選上鄉鎮長的人也都拿回扣,沒拿回扣怎麼有錢選舉,但鄉長和葉議員對我們村真的很照顧,道路的修補、路燈的設置、社區和產銷班的補助每年都花很多錢,而且這次選舉時走路工也沒少,一樣都是會拿回扣的候選人,我們一定要選照顧我們村的候選人,村裡大家都聽我的,所以這次鄉長和議員在我們村裡開出來的票才會這麼漂亮。」 這人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看他好像不想停止的樣子,這時一穿著看起來不是很乾淨的花格子休閒上衣,和一條可能有一個月沒洗的灰色長褲,上衣露在褲子外面,肚皮微凸,口嚼著檳榔,滿臉橫肉,年約二十五歲上下的年輕人走了過來,大家轉頭叫了一聲:「阿通仔,這裡坐啦!」一位坐在藤製長條椅子邊的村幹事挪動身體,讓出一個位子給阿通坐下。 大哥級的村幹事劉中岳拿出老人茶的小茶杯,酙上一茶水開口道:「喝茶,投票的前一天在掃街拜票,和對手的隊伍察身而過時,你叫囂叫得最賣力,而且兩邊擦搶走火打架時好像是你先出手的。」 「當然!我故意暗中出手,讓大家打成一團,對方有幾個人掛彩,而我卻安然無恙,他們到派出所告我們,也不知是誰先出手,而我也故意把衣服扯破告他們傷害,新聞記者都來了,隔天報紙登出來說我們兩邊人馬互毆,互控對方流氓,反正選舉就是鬧新聞,沒新聞的一定沒票。」阿通講得口沫橫飛。 「後來呢?警察怎麼解決?」在坐的大家有人提問,阿正也瞥了他一眼,心裡也很好奇。 「大家都沒辦法說出是誰打的,告也不知要告那一個特定對象,所以也不了了之。」阿通一臉得意。 大家對於阿通的壯舉,非常地推崇,阿正心裡卻嗤之以鼻。 整間辦公室,大家吵吵鬧鬧地繼續談論著選舉的英雄事蹟,人人都有自己的輔選哲學,每一個人都講得天花亂醉,好像自己才是最大的功臣,少了他選情就會大逆轉一樣。 阿正對於他們這些歪理,不能苟同,心裡厭惡到極點,收拾桌上的公文,提早出門到村辦公處辦公尋找安靜。 選舉落幕了,街道上的宣傳旗幟也清除乾淨,只有少數被村民拿去改插在自己的田裡或果園內,讓旗幟在風中飄揚發出拍打聲來嚇唬小鳥,避免鳥兒啄食果實和稻穀。
| |||
|
|||
版權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