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瑪文閣-- 正道不行

三

學校不只禁止抽煙，也嚴格禁止所有學生涉足不良場所。台中市有很多撞球場，因為常有不良少年涉足其中，並在裡面聚眾滋事，所以各級高中以下的學校將它定義為不良場所，嚴禁學生到撞球場，如有學生涉足被教官撞見，一律記過處分。

一般守規矩的學生都會遵守校規，但那些較調皮的學生，學校越禁止他們就越好奇。有一天下午，學校放學，阿正、陳順仁、李木華和劉南生正漫步回家，途中遇到隔壁班的羅文中和林振宇。這兩位同學偶偶也和陳順仁一起躲在廁所裡抽煙，他們是「煙友」，所以見面非常熟識。在路上，大家彼此寒喧時得知這兩位「煙友」想到大雅路的一家撞球間打撞球，這引起陳順仁的高度興趣，興奮地對阿正、李木華和劉南生說：「我們也一起去。」

「教官上星期才三令五申，希望我們切勿涉足不良場所。」阿正反對。

「撞球又不是什麼壞事，全世界都在推廣撞球運動，只有台灣禁止高中生撞球，太不合理了，而且我們只是去放鬆一下心情而已，不會有事的。」陳順仁反駁後催促著李木華和劉南生說：「老鼠、馬面我們和他們一起去。」

「如果被教官逮到，一定被記過。」阿正再次警告，李木華和劉南生躊躇不前，惴惴不安起來。

「放心。」陳順仁安慰道：「教官不可能無聊到每個撞球間去檢查。」

「是啊！教官不可能知道的啦！」羅文中頷首附和著。

「要去你們去，我不去。」阿正轉身獨自徐步走開。

李木華和劉南生目視阿正離開，搔頭踟躕猶疑不決，陳順仁見狀用手推了李木華和劉南生背部說：「怕什麼，孬種哦！」

高中男生正值青春期心智還沒成熟也最好面子，被取笑「孬種」等於在同儕之中被瞧不起，這就是自尊心作祟。所以經陳順仁這一言語的剌激，李木華和劉南生很衝動地開始移動腳步，途經英才路往大雅路出發。

李木華最膽小，途中惶惶不安地問：「在撞球間裡不是有很多不良少年嗎？他們會不會找麻煩？」

「放心好了，我帶你們去的撞球間，不良少年不敢在那裡滋事。」林振宇拍著胸脯信誓旦旦。

「為什麼？」陳順仁好奇。

「撞球間的老闆長得魁梧，大家都叫他『黑哥』，有一次幾個不良少年在他的店裡互看不順眼大打出手，結果『黑哥』一人對付四個，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所以小混混見了他都敬畏三分，不敢在他店裡鬧事，而他在大雅路附近變得『很準』很有名氣。」林振宇說得口沫橫飛。

「『很準』是什麼意思？」劉南生問。

「『很準』台語就是他說了就算數也就是罩得住，在當地如果有小混混找你麻煩，你只要說是『黑哥』的朋友，他們決對不敢碰你。」羅文中插嘴。

撞球場規模大的稱撞球館，規模小的稱撞球間，他們來到了位於大雅路巷子裡大約三十坪的撞球間，裡面擺了三檯撞球檯，門口有一檳榔攤，檳榔攤上坐了一位年約二十五、六歲身材高大約一百八十五公分的男子，口裡嚼著檳榔，穿著黑色短上衣和短褲，大頭，理個小平頭，滿臉橫肉，肩膀粗寬，胸部渾厚，腰部一圈肥肉，雙臂圓胖，兩腿粗大猶如象腿，看起來就是一彪形大漢。雖然感覺不太靈活，而他可以挨中等體形的人幾拳沒問題，但如果被他抓到，他一手就可以把人摔到幾公尺外。

陳順仁五人走進撞球間，林振宇向「黑哥」打招呼，只見黑哥頷首示意，李木華自忖：這黑哥身穿黑色短衣短褲加上皮膚黧黑，一眼看去反正就是「黑」也難怪大家稱他「黑哥」。黑哥住在離撞球間不遠的眷村，父親是隨國軍播遷來台的職業軍人，學生時代他就不喜歡讀書，高中時常被留級無法畢業，加上太胖不用當兵，而他也很喜歡打撞球所以乾脆在家裡附近租了一家店面，開起了撞球間。

陳順仁五個人將書包和帽子放在撞球檯旁休息用的長條椅上，由於李木華和劉南生還沒打過撞球，陳順仁先向他們兩人解釋撞球的規則，這時黑哥蹭了過來，拿起粉筆在牆上的黑板右上角寫了阿拉伯數字：5:30，表示五點三十分開始，寫完時說了一句：「以時間計算。」

一般的撞球計價有兩種，一種以「時間」來計，另一種以「局」來計價，如果打球的人非常高桿，一局很快就打完，以局計價老闆較有利，但如果是初學者打一局會花很多時間，則以時間計價，老闆比較划算。在這撞球間裡，只要黑哥說以什麼計價，大部分都沒人敢有異議。

「以時間計價？」林振宇瞥了黑板一眼不敢有異議，只是隨口說說。

「看你們進來時還有人在解釋如何撞球，就知道很多菜鳥，當然要以時間來計算。」黑哥說得理所當然。

在民國六十年代，台中市的撞球大部分人打的是英式司諾克的玩法，共有二十二顆球，包含十五顆紅色球、白色的母球、黃色球、綠色球、褐色球、藍色球、粉紅球和黑球各一顆。分數以球的顏色計算，紅球一分、黃球二分、綠球三分、褐球四分、藍球五分、粉紅球六分、黑球七分。每打入一顆紅球再打一顆色球，色球入袋後再拾起放於固定位置繼續打，等紅球全部入袋後再由二分球依序打到七分球才算一局結束，以分數論輸贏。

陳順仁在黑板寫上每一個人的名字做為計分用，他拿起球桿，推出第一桿，大家開始玩，經過一段期間的撕殺，正當玩得興高采列時，羅文中瞥向店門外，大喊一聲：「教官。」隨即一行人全部往後門逃跑，陳順仁跑最後，順手拿了自己的書包和帽子。店門外學校的主任教官停好腳踏車，跑進撞球間要逮人，但只有四個書包和帽子，人已逃之夭夭，教官只好一邊肩膀背兩個，把四個書包背起來，二隻手捧著四頂帽子，步出撞球間，將書包兩兩掛在腳踏車的兩個手把上，但帽子卻不知要放在那裡，只好又放回原來的椅子上然後歪歪斜斜地騎著腳踏車離去。

五個人看著教官拿走四個書包，回到撞球間拿回自已的帽子後林振宇問黑哥：「為什麼讓教官把我們的書包拿走？」

「他要拿我也沒辦法。」黑哥聳聳肩。

「你不是很兇嗎？附近的人都怕你，只要你對教官兇一點，他就不敢拿了啊！」林振宇抱怨。

「拜託！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什麼人都能惹，軍人怎麼能惹？你知不知道和軍人打架，是會被軍法審判，有時候搞不好還會『你是狗屁』。」黑哥以他渾厚的嗓音說。

「我是狗屁？」

「不是，是英文的消失不見，懂不懂。」黑哥用雙手比了一個消失的手勢。

「你說的是『disappear 』吧！」林振宇說：「那有那麼嚴重！」

「當然很嚴重。」黑哥說：「現在是戒嚴時期，你沒聽說有人在廁所寫一些批評政府的話之後隔天就不見了。」

「那人被抓到那裡去？」陳順仁插嘴：「是不是人家常說的到綠島去唱『小夜曲』？」

「沒錯，被關進綠島以後就永遠不見天日，連家人都看不到。」黑哥說：「所以叫我惹軍人，我才不幹呢！」

「……」他們五個人不知該說什麼，面面相覷，沉默了一下。

「不要發呆。」黑哥催促著：「要不要再撞，如果不玩了時間是一小時又十分鐘，不到一小時以一小時計總共六十元快繳一繳。」

「剛在教官來的那段時間也要算哦！」林振宇討價著。

「那當然，不然我賺什麼。」

「……」林振宇自認倒楣，落默地轉頭對陳順仁說：「我的皮夾子放在書包裏，身上沒錢，你先付。」

陳順仁大方地從口袋裏掏出六十元付了帳，除了他之外其他四個人心情可說跌落到谷底，垂頭喪氣地拿了自己的帽子步出撞球間。外面已夜幕低垂，街燈亮起，在大雅路的人行道上，陳順仁背著書包走在最前端，其餘四人沒精打彩地跟在後頭，想到明日要到訓導處報到心中難免鬱卒。

馬路上偶有其他學校的女學生經過，有時也有些打扮時髦的年青女子擦身而過。陳順仁看著過往的美麗女孩，心裡猶如漸漸盛開的花朵，他用手推高帽緣與天空成四十五度，頭頂露出一小撮頭髮，手半插在口袋裏，慢慢地吹起口哨哼起歌來。李木華抬頭望著心情不錯的陳順仁，心裡很不是滋味，以手肘碰觸劉南生道：「馬面，你看大砲的心情特別好，他的書包沒被教官拿走，現在卻盡情地欣賞女孩又吹著口哨，好像在對我們幸災樂禍。」

「我們應該給他一點顏色瞧瞧。」劉南生手握雙拳。

「我們四個人將他壓倒在地上，將他的褲子脫掉，然後跑掉，讓他穿內褲走回家。」林振宇建議。

「這樣好像太殘忍了，我們仁慈一點，將他的皮帶抽走，再將他褲頭上的掛鉤拉掉，讓他拉著褲子走回家。」李木華說完其他三人都頷首同意。

他們走到大雅路轉角處，李木華見路上較少行人時，叫住陳順仁，四個人一雍而上將他壓倒在馬路邊，羅文中和林振宇一人壓住一隻手，劉南生用臀部坐住雙腿讓他動彈不得。陳順仁對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感到錯愕，大聲喊著：「你們要幹什麼？」

李木華首先將陳順仁的皮帶解下，劉南生力量較大用力扯下褲頭上的掛鉤，李木華又將陳順仁的鞋子拉扯下來，往前丟了十幾公尺遠，然後四個人一鬨而散。陳順仁坐起身子罵起了三字經，等他們四人已經跑得不見踨影，他才緩慢地站立起身子，右手拉著褲頭，背著書包，左手壓著帽子，躡足十幾公尺拾取他的鞋子，坐在路旁穿好，立起身子，拉著褲頭，口中還是咒罵不停地步行回家。

阿正獨自回家後，洗完澡，拿著國小畢業紀念冊，看一看小鈺，用食指撫摸著相片上的小鈺，臉上露出極其思念的表情，盯看十餘分鐘後，將紀念冊放回置物櫃拿出書本開始讀書。正讀得起勁時，李木華和劉南生從外面回來，劉南生獨自回自己的寢室，李木華愁眉苦臉地拿著一條皮帶走進來，阿正見他的皮帶還在褲子上，覺得很奇怪問道：「老鼠，怎麼書包沒背回來，卻拿了一條皮帶回來？」

「是大砲的啦！」李木華有氣沒力地回答，隨手將皮帶放在他自己的書桌上，換上拖鞋拿了內衣褲和盥洗用具無精打彩地走向浴室，阿正見狀心覺有異，但看李木華好像不太想說話的樣子，就不再多問，目送著他走向浴室，這時隔壁的劉南生也跟李木華一樣拿著盥洗用具從阿正的寢室經過。

大約經過了二十分鐘，陳順仁從外頭回來，右手還是抓著褲頭防止滑落，一見到阿正，氣呼呼地問：「老鼠呢？」

「在浴室吧！你的褲子為什麼沒穿皮帶？」阿正很好奇。

「老鼠和馬面真可惡，等一下一定要他們好看。」陳順仁氣洶洶地說著順手拿了放在桌上的皮帶準備回自己寢室，這時李木華已經沐浴完畢回來。兩人一見面，陳順仁怒氣沖天，「砰！」地一聲將書包和皮帶用力地往李木華的桌子一甩，右手拉著褲頭，左手握緊拳頭。李木華也不甘示弱地雙拳緊握，挺著胸膛，漲紅著臉，兩眼瞪大怒視著陳順仁，兩人胸碰胸，一高一矮四目相瞪，弩張劍拔。

李木華生氣道：「怎麼樣，想打架嗎？」

「要打就來啊！」陳順仁悻悻然地吼出。

阿正見狀感緊將兩人推開避免衝突：「你們兩個平常不是臭氣相投嗎？今天那裡吃錯藥了？」

「哼！」李木華不高興地說：「誰跟他臭氣相投。」

「哼！笨蛋才跟他臭氣相投。」陳順仁背著書包右手還是拉著褲頭，左手拿了皮帶走出阿正的寢室。這一晚大家都不講話，出奇地沉靜，只有睡覺時陳順仁的鼾聲穿牆而過在寢室內迥響。

阿正躺在床上，在朦朧的睡意中感覺李木華在下舖輾轉反側，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隔天一大早，李木華眼眶有黑暈，他默默地開著房門戴著學生帽出門去了，阿正開始準備盥洗只見劉南生也默默地從窗戶外經過下樓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學校裡，班上所有學生都已坐定位開始早自習，阿正也開始預習今天早上第一節的英文課，李木華和劉南生因沒有書包，所以兩個人坐著發呆。陳順仁則看著國文課本，右手玩弄著筆，在大母指和食指間轉圈圈，大家稱這叫「玩筆花」。

大約經過了十分鐘，學校的廣播器響起：「一年三班林振宇、羅文中，一年二班李木華、劉南生、陳順仁，以上同學迅速到訓導處報到。」

「怎麼也有我？」陳順仁孤疑心有不服。

「有去的都有分，少囉嗦，走啦！」劉南生和李木華一聽到陳順仁也有份心裡稍微舒服了些，站起來催促著他快走。

三人一出教室，在走廊碰見了隔壁班的林振宇和羅文中，途中陳順仁喃喃自語直呼：「真倒楣！」

五個人來到了訓導處門口，林振宇無精打采地喊了一聲：「報告。」

「進來。」

訓導處裡四個書包排列在主任教官的辦公桌上，主任教官一見他們，語氣嚴厲地拍案怒罵：「通通給我站好，小小年紀就不學好，還涉足不良場所，每一個人都記一隻過。」

「報告教官，我的書包又沒被你拿走，為什麼我也要被記過？」陳順仁不服氣，其他四個人保持沉默不敢出聲。

「你怎麼知道我拿了他們的書包？」

「桌上只有四個書包放在那裡啊！」

「涉足不良場所，與書包有沒有被我帶回來沒關係。」主任教官氣呼呼地厲聲道。

「任何事都要講求證據，沒有證據怎麼可以冤枉無辜的人？」陳順仁反駁。

「你說你無辜，依我看你才是罪魁禍首。」教官生氣地斥責：「你平常就調皮搗蛋，抽煙又不承認，昨天我剛好到那裡的眷村去探望一位老鄉，才經過大雅路，碰巧就被我看到你們在那裡撞球。我是看到你才知道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在裡面，其他的四個人我都不認識，你還想狡辯。」

「教官眼花，看錯了人了。」

「好，不承認是嗎？我就問其他人，你說，昨天陳順仁是不是也去撞球？」教官指著個子最矮小的李木華要他回答。

「……」李木華頭低低的默默不語地看著地板。

「不敢回答，沒關係，你們四個人如果有人能作證，我就原諒他不記他過。」主任教官以免除記過當利誘。

「……」四個人依然垂著頭望著地板三緘其口。

「怎麼不回答？你們是啞巴啊！」教官生氣地漲紅了臉說：「如果不回答，四個人都加重處罰。」

「……」四個人眼睛還是愣怔地看著地板不發一語。

學校升旗的鐘聲響起，教官氣沖沖地說：「書包拿回去準備接受處罰，陳順仁回去寫悔過書交給我。」

升旗時主任教官在司令檯上正言厲色地訓示所有學生：「近來有些學生涉足不良場所，這些學生都將受到校規的處分。最近幾天教官我將買一台摩托車，可以方便到所有地方去看看我們學校的學生是否涉足不良場所，所以大家不要心存僥倖。」

升完旗後隨著分列式進行曲的播放，各班整齊地由班長帶回教室上課，途中陳順仁很感謝他們四個人沒將他供出來，所以四個人各欠他的六元的撞球費用一筆勾銷，算陳順仁請客，所以大家又合好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