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現代寫實】--【正道不行 】-- 作者:皓果 |
| 第一章童年_五 |
深秋的傍晚，滿徑枯黃的落葉隨著清風起舞，雖有涼意但也另人覺得幾分的舒爽。阿正和小鈺來到公車亭，公車和往常一樣，拖著它疲憊的身軀爬上山來，氣喘如牛地排放著黑煙，公車亭內的石椅上依然坐著每天風雨無阻的老婆婆，旁邊依然佇立著只有三隻腳的小黃狗。
公車停定後，乘客一一下車，絕大部分的旅客都是在外求學的國高中通勤的學生，學生們一個一個地下來，其中一位看起來有些調皮的國中學生下車時瞄了小黃狗一眼後對另一位學生說：「你看！只有三條腿的小狗。」
國中生在路邊撿起一顆小石頭丟向小黃身上企圖捉弄牠，第一顆沒丟著，順手再撿起第二顆，小黃可鄰地「鳴﹏鳴﹏」叫了兩聲，恐懼的眼神望著國中生手上的石頭，三條腿左右移動好像非常害怕地準備閃躲的樣子。
阿正見狀，衝著那國中生大聲斥責：「大哥哥你怎麼可以欺負小動物？」
「要你管，你這小鬼頭，欠揍啊！」那國中生一幅惱羞成怒。
「我才不怕你哵！你們老師沒教你要愛護小動物嗎？」阿正毫不畏懼。
國中生一手握起拳頭，另一手抓著尚未丟出的石頭，逐步靠近阿正，好像要打架。小鈺見狀，挺身站在阿正前面厲聲道：「我知道你是誰的兒子，也知道你父親叫什麼名字，而且知道你住那裡，我要去你家裡告狀。」
國中生見他們個子雖小但一點也不怕他，只好將手中的石頭狠狠地丟入深谷，「哼！」了一聲，轉身往山上走回去。這時老舊的公車早就轉頭並從排煙管排出幾坨大黑煙散佈在空氣中後往另一村莊駛去。
老婆婆拄著拐杖一臉愁容地緩緩起身，慢慢地移動腳步很頹喪的樣子離開公車亭，小黃則尾隨在後。阿正和小鈺面帶憐憫地目視他們離開後才開始肩並肩地一起走回家。
回家的路上，阿正以欽佩的口吻說：「小鈺，妳真勇敢。」
「你也是。」小鈺笑吟吟答道。
「妳當時會害怕嗎？」
「不會，當時看見那位大哥哥欺負小黃時我心裡很生氣。老師曾教我們要堅持做對的事，而且不要怕惡勢力，所以一點也不害怕。」
「小鈺說得對，不要怕惡勢力，要有正義感，堅持對的事。」阿正欽佩地望著小鈺。
夕陽餘暉映滿大地，小鈺的家到了，兩人互道再見後，阿正獨自背著書包跑步回家。
第二天，一起上學時，兩人意猶未盡地繼續談論著昨天老婆婆和小黃的事，阿正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老婆婆每天都拄著拐杖這麼辛苦地走到公車亭？小鈺若有所思地說：「爸爸曾跟我說，人要活就要動，適當的運動有益健康，老婆婆年紀大了，不適合作激烈的運動，所以每天就從家裡走到公車亭活動活動。」
「可能吧！」阿正瞥了天空一眼猜測著。
學校到了，進入校門，兩人僅遵校長平時的訓示，到蔣公銅像前面一鱲躬後進教室。第二節下課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同學們最喜歡在操場賽跑玩耍，這時校外傳出平常熟悉的聲音：「賣肉—賣魚—賣乾貨—賣水果耶—」
這是一輛五輪的機動車，每隔幾天大約在這時候都會由山下載著魚、肉、水果和魚乾、蝦米等一些乾貨到山上叫賣，附近的人聽到吆喝聲會出來購買他們所須的東西。阿正從後校門口看到賣東西的商人一喊，村裡的人各自從家裡出來聚集在車旁，這時老婆婆家和只有三條腿的小黃也慢慢地走了過來，商人一看見小黃時，馬上從車上拿了一包骨頭倒在地上，口裡喊著：「小黃來，小黃來。」小黃一跛一跛地過去享受這美食。
阿正正看得起勁時，小鈺走到旁邊：「你在看什麼？」
「我注意很久了，那商人好像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帶骨頭給小黃吃。」
「是啊！有時候其他狗靠過來想搶時，商人也會把其他的狗趕走呢！」
「這商人好像很有愛心。」
「我最喜歡這種有愛心的人了。」小鈺嚴肅地表示。
上課的鐘聲響起，他們倆肩並肩地跑回教室。
放學時阿正與小鈺在學校寫完功課後，天空布滿陰霾，下著濛濛細雨，兩人背著書包跑出校門，只見公車亭內，小黃「鳴﹏鳴﹏」地叫著，他們著急地跑了過去，看見老婆婆倒在石椅旁，小黃不時地用舌頭舔著她的臉。他們兩人使力地想拉老婆婆起來，但畢竟是小學生力量不足，兩人焦慮得不知如何是好，阿正只好跑到旁邊的雜貨店大聲叫嚷：「老婆婆倒下去了。」
雜貨店老闆，也就是這一鄰的鄰長，跑出來一看，口中暗叫了一聲：「糟了！」急急忙忙地往後跑，叫出村長及附近幾名大漢將老婆婆拉起抬放在其中一粗壯男子的背部，將老婆婆背回她住處。
在老婆婆的家裡，村長首先開口：「好像沒氣了。」
鄰長以嚴肅的表情建議：「最好還是請醫生比較好。」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阿正和小鈺關心地望著躺在床上的老婆婆。
雨停了，天色已經開始昏暗，大地僅剩夕陽微紅的亮光，村長以慈祥的表情對著阿正與小鈺說：「已經很晚了，你們趕快回家吧！不然你們家人會擔心。」
他們兩背著書包疾步快跑出來，才跑出老婆婆家大門即撞見張文忠與小鈺的母親，張文忠心急地問：「這麼晚了，為什麼還沒回家？」
「老婆婆病倒了。」阿正與小鈺異口同聲。
「那一個老婆婆？」
「就是住在這一戶的老婆婆。」阿正用手指著近在咫尺老婆婆的家。
張文忠看房子內很多人慌慌張張七嘴八舌不知在討論什麼，對著小鈺的母親說：「可能是阿綢生病了，我進去看看，妳先帶他們兩個人回去。」
「好。」小鈺的母親回答。
阿公口中的阿綢就是老婆婆，原來阿公跟老婆婆也認識，阿正好奇地想著。
看著張文忠進入老婆婆的家，天空已晦暗，三個人開始摸黑走回家。
張文忠很晚才回家，一到家，阿正趨前關心的問：「阿公，老婆婆怎麼了？」
張文忠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可能沒辦法撐過去了。」
家裡每一個人圍了過來，張詹秋容關心地問：「聽阿正說阿綢倒下去了哦！」
「是啊！村長和鄰長兩人拿手電仔下山去找醫生，順煞去電信局打電報給他查某囝，另外兩個人到隔壁村通知她小叔仔。」張文忠用台語描述完，大家面面相覷，黯然無語，幾分惆悵寫在臉上。
「時間很晚啦！嘜隔講啊！大家去睏啊啦！」張詹秋容催促著大家進屋去。
隔天早晨，天空布滿陰霾，細雨霏霏，阿正與小鈺穿著雨衣上學，行至校門口，老婆婆家已經拉起了白布，頗有哀悽之感。
下課時兩人才步出校門，聽到一女子哭得肝腸寸斷，阿正與小鈺愣怔了一下，從來沒看過老婆婆有什麼親人，為什麼會有人傷心哭泣，他們頗為好奇，但礙於沒看過別人辦喪事，心裡有些畏怯不敢靠近。
老婆婆家白色的帷幕與和尚的誦經聲，一連持續了一個多星期。出殯的當天是星期六，天氣晴朗但並不炎熱，阿正和小鈺上半天課，中午兩人步出校門，看到一駦人把兩口棺木抬上牛車，他們不解為什麼是兩口？牛車後面跟隨著穿著喪服的男女家屬，小黃則一跛一跛地緊跟著棺木送老婆婆最後一程。
阿正與小鈺目睹著這一群人往山上公墓方向緩緩移動，直到不見人群後才滿臉愁容地悄然離開。
小鈺的家到了，阿正精神不振地開口：「小鈺再見！」
小鈺瞥了阿正一眼說：「今天看了老婆婆的葬禮，我的心情很不好。」
「我也是。」
「我爸爸昨天回來，帶著一大罐的白脫糖，等一下中午吃完飯後帶一些給你，我會在溪旁榕樹邊等你。」小鈺試圖打破這不太好的氣氛，而她所說的榕樹就是河谷旁的雀榕。
「好啊！」兩人互道再見後，阿正就獨自背著書包跑回家。
中午吃飽飯後阿正迫不急待地直奔河谷邊溪流旁的雀榕樹下，這時小鈺已經在那裏等他了。
小鈺遞上手中的小塑膠袋，阿正隨手抓出一把，每一顆糖�R上面印著「白脫糖」三個字。白脫糖就是牛奶糖，在這民國五十八年地處遍遠山區的農業鄉村，大家生活簡樸，小孩子想吃到這種牛奶糖實在很難。阿正第一次看到乳白色的牛奶糖，表面光滑，感覺它很可愛漂亮，有些捨不得吃。
小鈺看阿正還沒動口，催促著：「非常好吃，你趕快吃看看。」
阿正剝開一顆白脫糖放進嘴裡，糖�R在口中緩慢溶化，甜甜的牛奶香，讓阿正直呼：「真好吃！」他同時又剝了一顆糖給小鈺：「你也一起吃。」
「其實我在家裡已經吃很多了，但總覺得百吃不厭，以前小時候時最期待的，就是爸爸從台中帶白脫糖回來。」小鈺將糖放入口中。
小鈺的爸爸在台中工作，每個月都會回家一至兩次，家裡只有她與媽媽及唯一的小弟住在一起。弟弟年紀很小，僅五足歲，最喜歡粘他媽媽，為什麼她和弟弟相差那麼多歲呢？媽媽說：「這中間也懷孕過，但一直都流產，所以姊弟倆相差七歲之多。」
阿正和小鈺一面吃著牛奶糖，一面順著山坡小路緩慢爬下河谷，小溪的潺潺流水奔流而下，溪流旁邊的大小水坑中，不計其數的小蝌蚪搖頭擺尾萬頭攢動好不壯觀，他們看了好不興奮，一掃中午老婆婆出殯心情不愉快的陰霾。正當看得起勁，張文忠牽著腳踏車路過這裡，俯視他們在溪旁玩得正起勁，好奇地問：「你們倆人在看什麼？」
阿正轉頭仰望興奮地道：「阿公，這裏很多蝌蚪，好好看哦！快來看。」
張文忠將腳踏車躺擺在雀榕樹的旁邊，順著山坡的小路緩慢地爬下，雖然年紀大了些，但爬起山坡卻一點也不含糊，臉不紅氣不喘的。看了這麼多的蝌蚪他也很驚訝：「以前也曾看過很多蝌蚪集中在一起，但今年是最多的了。」
「這些蝌蚪長大以後就變成青蛙，到時候晚上就會聽到一大駦青蛙的叫聲。」小鈺高興地說。
「這些深黑色的蝌蚪成群地游在一起，而且都朝同一個方向活動，長大以後是癩蛤蟆不是青蛙。」張文忠操著不標準的國語口音。
「那什麼樣的蝌蚪才是青蛙呢？」阿正與小鈺兩人一臉問號。
「青蛙的蝌蚪比較沒那麼黑，是青灰色的，而且比較不集中。」
「看不出阿公也蠻有學問的，對自然了解很多呢！」阿正誇讚了阿公一翻，小鈺也應聲地附和著。
張文忠搔搔頭不習慣被人稱讚，靦腆笑說：「這些都是我阿爸也就是你曾祖父告訴我的。」
阿正貼心地剝了一顆牛奶糖送往阿公的口中說：「這是小鈺的爸爸從台中帶回來的，非常好吃。」
張文忠口中含著糖，口齒不清地對小鈺說：「真謝謝妳，小意。」
阿正很想糾正他阿公不標準的國語，但小鈺卻已開口：「不客氣！」
牛奶糖在張文忠嘴裡喀喀作響，阿正問道：「今天老婆婆出殯，阿公不是去幫忙嗎？」
「是啊！已經出殯結束了。」張文忠口中含著牛奶糖說話有些含糊。
小鈺一想到老婆婆就有些難過：「老婆婆好可憐哦！」
「是阿！阿綢年輕時嫁到這裏就很可憐，到老了還是孤單可憐！」張文忠顰眉蹙額。
「老婆婆為什麼都只有一個人呢？難道她都沒有親人嗎？」阿正非常好奇。
「這說來就話長，你們如果要聽，阿公就說說她的故事吧！」
阿正和小鈺兩人睜大眼睛聚精會神地聽張文忠陳述老婆婆的故事：
老婆婆本名陳秀綢，日本時代嫁到村子裡，與丈夫江文鎮一起務農，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結婚不到半年，丈夫被徵召入伍，發配南洋當軍伕為日本人打仗。那時阿綢腹中已懷有身孕。在家沒有丈夫的照顧，加上公公婆婆因思念兒子，悲傷過渡，不到一年雙雙相繼過世，徒留阿綢獨力扶養女兒。經過了兩年，日本戰敗，台彎回歸中國，各戰場的台灣子弟相繼被遣送回鄉。那時候如果有人從外地回來，大家就拼命打聽消息，尤其是有子弟被徵召入伍的家庭更是心急如焚地想知道自已子女或是丈夫的訊息，當然也包括年輕時的阿綢。
當時只要有外地已經有人從南洋歸來的風吹草動，村子裡那些遠赴南洋從軍子弟的家屬則天天到現在車站的位置等待，因為在那裡最能看清楚從山下上來的人和車。
第三鄰有一戶人家的子弟名叫：「張水源」大家都稱呼他「阿源」於台彎光復後一個月被遣送回鄉，他在菲律賓搭乘美國船艦進高雄港，由政府派人分送車票，搭乘火車到豐原，再由豐原轉車到東勢，最後由東勢步行回麻竹坑，他一身襤褸的舊軍服，背著一個破舊背包，第一個看到他回來的是他母親。母子倆在雜貨店旁相擁而泣，這一天可說是村裡的大日子，大家都出來爭相目睹他歸來的模樣，為他能安全回來感到高興，而最高興的莫過於他的家人。
村子裏共四個年輕人被派送到南洋當軍伕，其他三個人的家屬著急地跑到阿源前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焦急地問。
「有看到我們家的阿鎮麼？」阿綢牽著女兒心急如焚。
「有看到我兒子木生麼？」老婦人阿足慌張地問。
「阿源—阿源—有看到阮尫阿霖麼？」秀月也跟大家一樣焦慮不安。
張水源不知是坐車勞累還是長期在南洋打仗的關係，一臉倦容，但也難掩返鄉興奮之情，對於大家七嘴八舌的吵雜，不但沒感到厭煩，反而口氣和緩地回答：「我們村裏的四個人到了部隊後全部坐船送往南洋，我被分派到菲律賓，其他的三人跟我都不同船，不知分發到那裏，從此沒再碰面。」
家屬們心中難掩失望的表情，有的落淚，有的嘆氣，大家愁眉苦臉地離開，只有張水源的父母見了幾年不見，天天為他擔心受怕的兒子，心中忍不住流下高興的淚水。
自從張水源回鄉以後，每天都有村民從外地稍來有人從南洋回來的消息，阿綢與木生的母親阿足還有阿霖的老婆秀月每天早晚一有空就在雜貨店旁抱著殷切的盼望望著山下，希望能等到從南洋回來的丈夫及兒子。
經過了大約一個月的某一天下午五點多，林木生坐著一輛小貨車抵達麻竹坑，他的老母親可說是喜極而泣，直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在一旁的阿綢和秀月則心急如焚直問阿鎮與阿霖的下落。木生愁眉苦臉，一臉愁悵，難過地表示：「阿霖在南洋跟我同一部隊，在日本快投降前英美聯軍的飛機猛烈轟炸下不幸罹難。」
秀月一聽馬上昏暈過去，大夥將她扶到路邊休息，幫她撫胸拍背，等她稍稍甦醒，開始哀號哭泣，讓人看了傷心難過。
阿綢瞥了一眼肝腸寸斷的秀月，心生恐懼，慌慌張張，聲音顫抖地問：「有看到我們家的阿鎮麼？你們不是一起去當兵的嗎？怎麼沒看見他跟你一起回來？」
「阿鎮是跟我一起去當兵，但一進部隊就分開了，只有我和阿霖同一部隊。」
結果還是沒有丈夫的消息，阿綢的內心忐忑不安，除了焦慮還是焦慮。這時秀月依舊坐在路旁哭泣，村裡的人有的跟著流淚，有的好心相勸：「人死不能復生，希望她節哀。」
望著正在啜泣的秀月，木生從背包裡拿出幾件衣服和一頂帽子放在她面前：「我和阿霖兩人在軍中情同手足，他過世時我清理他的遺物，只有這幾件衣服。」
秀月抱著阿霖的遺物更加傷心落淚，這時她公公、婆婆與小叔也從家裡趕來，得知兒子已經不在人世只乘下幾件衣服，婆婆馬上暈倒在地，公公、小叔和秀月則哭成一團，等秀月的婆婆醒來，大家就在這哀傷的氣氛中逐漸離去。
過些日子秀月的家裡搭起辦喪事的白色棚子，也聽到道士念經的聲音，他們依照台彎習俗替阿霖辦喪事，只是棺木裏放的是木生帶回來的衣服和帽子，將棺木埋葬入土就是所謂的「衣冠塚。」
自從木生回到村子裡並帶回阿霖的惡耗之後，就只剩阿綢的丈夫依然毫無音訊。她每天早晚依舊到雜貨店旁等候，希望能等到丈夫的歸來。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起初的幾個月，從外地回來的村民有時會帶回別人的子弟從南洋歸來的消息，但日子越來越久，消息就越來越少。經過了半年多以後，就不再有任何消息了，但阿綢依然死心塌地天天等候，有人勸她死心改嫁，但她依然不為所動，一直等下去，從沒有公共汽車開始等，一直等到政府為了照顧偏遠的山區，每天兩輛公共汽車上山，而雜貨店旁邊就設立了站牌，阿綢一直認為丈夫一定還活著，而且會坐著公車回來，她數十年如一日地在公車亭等候，經過了幾十年還是不死心，最後還死在公車亭裡，有人說這亭子是「傷心亭」，也有人說是「斷魂亭」不管怎樣，這裡是阿綢傷心斷魂的地方。
張文忠說到這裏眼眶也泛著淚光，阿正和小鈺聽了也喃喃地自言自語：「老婆婆真可憐！」
阿正蹙眉好奇地問：「我們家怎麼認識老婆婆？」
張文忠這時揉揉眼睛繼繼說下去：
阿綢雖然天天到公共汽車亭等待丈夫的歸來，可是日子還是要過，況且她還有一個女兒要扶養，所以每天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田裡工作，只是早上大約七點，傍晚大約五點的時候，她牽著女兒在公共汽車亭等待。
阿綢有兩塊田地，一塊五分地和我們相鄰，另一塊約七分多比較靠近他們家。依據傳統的農家觀念不要讓土地荒癈才會帶來繁榮，所以她每天很辛苦地工作，有時村子裡的人也會幫她。她在我們這邊農作時，你阿嬤都叫她將女兒寄放在我們家。當她女兒長大時，母女倆偶偶也會來我們家坐坐，直到女兒嫁人。
阿綢年紀漸大體力已大不如前，就將這塊地租給村子裡的年輕人阿德耕作。她的女兒下嫁東勢後，常常帶著孫子回來探望她。但那時候台彎生活型態開始改變，漸漸邁向工商業社會，阿綢女兒的夫家為了生活舉家遷移台北，他們工作非常忙碌，而且路途遙遠，每次回來坐火車到豐原約五小時，再坐公共汽車到東勢，東勢上山的車一天只有早晚各一班，回來必須花相當多的時間，所以一年難得回來一次。她女兒也曾經寫信希望她搬到台北一起住，但依台灣的傳統習俗，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撥出去的水，很少人去住女兒家。俗話說：「養兒防老啊！」
張文忠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喃喃低語：「所以當初我堅持要繼續生，一定要生一個男生。」
「所以我阿爸上面有五個姊姊。」阿正搭腔。
「是啊！所以你要記得，多子多孫多福氣！」張文忠正經八百地叮嚀。
說到這裏，阿正一臉疑問：「阿公你說老婆婆的土地跟我們的土地相鄰，是那一塊？」
「現在我們耕作的那一甲多地，以前是兩塊，現在合在一起。」
「合在一起，為什麼？」
阿正這一問，張文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停頓一下後回答：「這與你阿爸有關。」
「為什麼？」
「當時台灣慢慢走向工商業社會，人口逐漸向都市集中，尤其是台北市，很多人都跟阿綢的女兒一樣跑到台北求發展，你父親也吵著要到台北工作而且態度非常堅定，你阿嬤聽了一連哭了一個星期，你阿爸才打消上台北的念頭。」
「這跟老婆婆的土地有什麼關係？」在一旁沉默已久的小鈺終於開口。
「當時我們全家靠六分多地及房子後面一小片山坡地的竹林和菜園過活實在辛苦，所以你阿爸才想到台北謀生。放棄北上的念頭之後，你阿嬤跟我商量希望再買一塊地來耕作，但積蓄不多，只好打聽更山裡的土地。阿綢知道以後表示跟她承租的阿德已經不想耕作了，所以願意將與我們相鄰的土地賣給我們，錢不夠的部分以後再慢慢還，就這樣買下這土地，剩餘款還了好幾年才還完，但不用利息。」張文忠娓娓道來事情的始未。
「老婆婆人真好。」
「是啊！好人沒好命，孤單過一生，只有一條狗陪她。」張文忠蹙眉無奈地說。
「小黃跟老婆婆一樣也好可憐只有三條腿。」小鈺面帶憐閔之情。
「說到這隻狗，幾年前我從東勢回來時，在公車亭前碰到阿綢，她手上抱著小黃狗，說在田裡耕作時這小狗就一直跟著她，可能是走失還是遭人遺棄。」張文忠說。
「小黃是從小就三條腿嗎？」阿正渴望知道。
「當然不是，沒有狗剛生出來就只有三隻腳，一定是受傷了老婆婆才收養牠的，是不是阿公。」小鈺推論式的問著。
張文忠淺笑說：「小黃不是生出來就只有三隻腳，但不是因為這樣阿綢才收養牠的。事情是發生在幾年前，阿綢帶著小黃狗準備到田裏耕作，才到雜貨店前面，一輛五輪車快速行駛過來，剛好壓到小黃狗的一隻後腳，所以才變成只有三隻腳。」
「什麼樣的五輪車？」小鈺問。
「就是像每天早上叫賣魚、肉的那種嗎？」阿正好奇。
「就是那每天都來賣魚、賣肉的那一輛壓車到小黃狗的。」張文忠補充說明。
阿正從迷惑中恍然大悟：「原來就是那輛賣肉的車壓到小黃，所以老闆每次來都帶骨頭給小黃吃，就好像是一種補償心理。」
「雖然是無心撞到小黃，但心裡也有一些愧疚感，所以才會對牠那麼好。」張文忠抬頭望一望碧藍的天空，深嘆了一口氣：「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你們不要玩太晚。」
張文忠爬上山坡，牽著腳踏車往回家的路上去了。
阿正和小鈺在小溪旁的大石頭並肩而坐，小鈺突然開口：「以後無論你去多遠、多久，我也會跟老婆婆一樣，一直等你回來。」
阿正心裡很感動：「還好現在不是日本時代，不用被抓去南洋當兵。」
小鈺稍稍不安地說：「現在長大了以後男生也要當兵啊！」
「當兵很快就會回來了，記得我阿爸跟我說他也當過兵，所以妳放心，我一定會回來。」
「你去當兵以後，我也會跟老婆婆一樣天天到公共汽車亭等你。」小鈺含情脈脈地看著阿正。
「如果我去當兵也會每天都想著妳。」
這兩小無猜好像就這樣認定「非君莫娶，非君莫嫁」的約定。
雀榕樹上飛來了兩隻他們從來沒看過不知名的鳥，身上呈現光亮的黑色，有者紅、黃、白相間顏色鮮豔的尾巴，非常漂亮。
小鈺興奮地指著牠們：「好漂亮哦！那兩隻鳥就好像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好快樂哦！」
阿正看著這對漂亮的小鳥嘖嘖稱奇道：「記得老師曾經教我們背過一首唐詩：『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這兩隻鳥好幸福哦！我們以後也要像這兩隻鳥一樣幸福。」
此時山區寂靜無聲，只有他們兩人專注凝神地看著這兩隻罕見美麗的鳥，這兩隻鳥也定神地望著他們倆，好像正為他們做「訂定終身」的見證一樣。
「阿兄，原來你在這裡，我都找不到你。」阿仁站在河谷的斜坡上，大聲叫喊，聲音劃破這寂靜的山谷，不只阿正和小鈺嚇了一跳，停在雀榕樹上的這對鳥兒更是驚慌，拍答拍答地分飛東西。
阿仁順著斜坡的小徑走下河谷，看見阿正手上的糖果，伸手去搶：「這是什麼，給我看。」
阿正機伶地閃躲掉：「不要搶，這是小鈺送的，我拿一個給你吃。」
他從袋子裏拿出一顆牛奶糖塞給阿仁，阿仁迫不及待地剝開糖果紙將糖果往嘴裡塞，在口中含了起來，並且直呼：「好吃！好吃，我還要，全部給我。」
伸手再搶。
阿正撥開阿仁的手道：「不行，只剩幾顆而已，頂多再給你一顆，其餘還要分給小君和梅子。」他再從袋子裏拿出一顆遞給阿仁。
阿仁接了糖果卻喃喃自語：「不拿回去全部吃掉他們也不知道。」
「你不要太貪心了，家裡還有很多人，你吃兩顆已經很多了。」阿正帶著教訓的口氣。
「真不好意思，帶得不夠。」小鈺有些難為情。
「小鈺妳不要這樣說，這些已經夠多了。」阿正趕緊安慰。
小鈺昂首看一看天空：「時間不早了，我們必須回家了。」
互道再見後，大家各自回家。
版權別：
☆ 本書在【雅瑪文閣】首發，非經作者同意，請不要任意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