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寫實】--【西紅柿進行曲 】-- 作者:Simon
第五章_我見猶憐
西紅柿進行曲

第五章 我見猶憐

在社會主義新中國,勞動節是偉大的節慶,這個五一,卻很悲情。

大陸每年的農曆正月初一春節、五月一日勞動節、十月一日國慶節都有長達一周的連休假。由於中國幅員遼闊,到外地打工或就學者因與故鄉路途遙遠,交通費用昂貴,不常有機會回家,因此,每逢長假,就是他們回鄉省親的時機。

這個SARS肆虐的勞動節,為了配合中國政府取消長假的指示,廠裡只休兩天假。五一當天上午,剛自台灣返回大陸的郭宗哲召集所有台幹在他的辦公室開會,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參加。

「情況非常險惡,台灣政府已經宣布SARS重災區的大陸、香港、澳門及加拿大多倫多飛台灣的旅客,都將被強制或居家隔離十天,以進行觀察,這無異表示片面宣示兩岸暫時斷絕往來。我們公司規定台幹返台假就是十天,各位如果打算休返台假,就暫時先別動,否則回家後隔離期滿就得再過來大陸,沒有意義。」戴著N九五口罩的郭宗哲,聲音聽起來似乎很遙遠。「另外,公司暫時也不會有人到大陸來出差了,一聽說從大陸返台就得隔離,沒有人敢來了。」

他看著大家,繼續說:「我相信每個人都很害怕,在大陸,資訊很封閉,就因為情報不透明,所以謠言很多,聽多了就會覺得更恐怖。現在,中國已有十九個省市淪為疫區,聽說上海也隨時會爆發大流行。我們的員工暫時也都沒辦法休假回家,因此,每個台幹都有責任與義務去安撫我們的大陸員工。目前各地只要聽說是來自廣東省或北京市的人,根本不讓你進入,我們在這裡已形同軟禁。廠裡也要求所有同仁,除了外宿者以外,沒有必要就別離廠,這個要求一定要落實。」

他問黃建達:「David,廠裡最近的狀況如何?」

「廠內嚴格執行量體溫與戴口罩措施,客人來訪時也必須量過體溫才能進來,我們也提供口罩給訪客。另外,我們在廠外租了房子作為隔離室,廠內人員若發現體溫超過三十七•五度,一律送醫,目前已發現三個案例,其中,後來的兩例只是感冒,他們在看完醫生後直接送往我們的隔離室,等退燒後就回來上班了。只有Linda,她是我們開始執行量體溫措施後頭一個因發燒送醫的案例,據說她的堂姐自醫院將她接走了,目前一直沒消息。」黃建達說。

「無論如何,Linda還是我們的員工,不管她到底怎麼了,一定要打聽出她的下落。」郭宗哲對著我說:「George,Linda是你部門的人,你得想辦法找她。」

我點頭表示同意,我確實時刻惦記著蘇心,但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接著,他提到此次返台與總公司蘇董開會後所得到的新訊息。

「我們公司將往長江三角洲發展,等SARS風波平定下來,我要到上海附近去尋找新的廠址。走向華東並不意味著我們將放棄這裡,而是華南的擴張空間十分有限,為了公司在大陸的永續發展,我們有必要增加自己的版圖。

「我們認為這樣做是對的,可以這麼說,八○年代開始,珠江三角洲做為改革開放政策的前哨地,以深圳為起點,涵蓋到東莞、廣州這一塊區域,吸引了許多港資、台資及外資。尤其在東莞地區,自九○年代初期以後就是台商的大本營,以電子業來說,需求與供應、生產與組裝、銷售與通路,珠三角形成很完善的市場。不過,長三角在經過九○年代初期的開發,九○年代末期已後來居上,更富吸引力,最主要的原因是地理因素。

「上海是中國海岸線的中心,長江的出海口。由上海西進,昆山、蘇州、無錫、常州、鎮江到南京,這些江蘇省的各大城市,自古以來就是中國最富庶的地帶,此一地帶依靠著中國人口最多、最大的港口──上海市,從江蘇西進,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慶市到四川的長江沿岸形成龐大的腹地,這是中國市場的重心。

「珠三角的發展潛力還有,只是成長幅度有限,長三角才是本世紀初期以後各方競逐的戰場,將來,我們在華東地區所找的廠址一定比華南廠還大。本來,我們在這裡只能做來料加工,我們只把中國當成生產基地,出貨必須到香港再轉到世界各地。未來,我們進軍華東後,將鎖定中國內銷市場,將中國視為銷售重點,因為大陸在經過幾年的高度經濟成長後,消費能力已銳不可當。

「除了擴充工廠外,產品也要轉型。現在,我們的液晶顯示屏多用在工業用機器上,以黑白顯示屏為主。將來,我們會著重在手機用的彩色顯示屏,此部分的單價高,技術含量也高,相對的,利潤就較好。為了發展手機用的顯示屏,我們從天津挖來一名工程師,他下周會飛過來上班……」

幾天以後,黃建達到深圳寶安機場接這名工程師到廠。

他名叫關海,遼寧人,一九七三年生,長得有點胖,據說是留日電子碩士,他原來在一家外資手機製造商當設計工程師,他將先跟著陳彥彬在技術部上班,未來,廠內將成立一個手機專案小組,由他統籌。

剛來時,他看起來很緊張,成天戴著雙層綿紗口罩,額頭老是冒著汗,不敢與人握手,與人交談都離得遠遠的,頻頻問廣東SARS疫情的發展。

SARS疫情四竄,的確很嚴重。

在中國,報紙每天都會公布有那些省市,多少人罹病,多少人死亡,但都只是硬梆梆的統計數字。五月初感染者突破四千人,死亡一百九十七人,五月中旬感染者已突破五千人,死亡兩百五十二人,但是,各方普遍認為這些數字有縮水的嫌疑。中國也處分了一百二十名對於疫情防治不力的中央與地方官員。

SARS就像一把利刃,戳破中國高經濟成長率的汽球。原先中國預估年經濟成長率將上調達到九%,但因受疫情影響,亞洲開發銀行預測此一數字將降至七•三%,中國官方也坦承可能會掉到七•五%。

中國官方對於實際的疫情,仍舊遮遮掩掩。不過,世界各國卻以實際的行動抵制來自中國的入境人士,有一○九國限制中國人入境。中國副總理吳儀在參加世界衛生組織年會時,也被迫承認在SARS流行初期,中國的對應策略不足。

在台灣,由於媒體自由競爭,相關報導顯得非常豐富。

醫院院內感染的案例日漸增加,台北和平醫院護理長陳靜秋、台北仁濟醫院懷孕三十五周的護士胡貴芳、和平醫院護士林佳鈴、和平醫院住院醫師林重威、高雄長庚醫院醫師林永祥先後遭SARS奪命。高雄長庚醫院有許多醫護人員被波及而隔離,高雄長庚與台北和平兩家醫院演出逃亡潮,各約有百餘名醫護、醫檢師及行政人員離職。看病,成為高危險性的活動。

月初時,全台已有二十八所學校停課。稍後,教育部也公布最新的停課標準,只要同一鄉鎮市區內有三分之一的學校停課,就全縣市喊停。同時,原定月底舉行的國中基本學力測驗延至六月下旬,第二次學測則延到八月初。上學,也是高危險性的活動。

台北太平洋Sogo百貨一名收銀小姐傳疑似感染SARS住院,接著,又傳兩名太平洋Sogo百貨的顧客也疑似感染。台北捷運公司也規定民眾搭乘捷運一律得戴口罩,若不戴口罩而強行進入捷運站,依法最低可處一千五百元罰款。逛街,列入高危險性的活動。

社區感染的個案不斷冒出來,以大台北地區的中正、萬華、板橋、三重案例較多,對此,台北市長馬英九宣示正式進入「社區保衛戰」。不久之後,台北市萬華大理街傳出疑似社區感染,一名獨居老人疑因SARS病逝,他的兩名鄰居也被指為疑似病患,政府緊急決定拉起管制線,該區一百四十住戶共計四百七十人,都召回強制居家隔離十四天。那裡都不去,只待在家裡,SARS也會找上門。

聽說,有名台商在廣州的醫院病逝。我開始覺得不安,進而感到緊張,最後變成恐懼,萬一是我怎麼辦?我從未在大陸的醫院看過病,這裡的醫療水準如何?我非常沒把握。

我懷疑SARS會不會像十四世紀盛行於歐洲的黑死病一樣,造成當時歐洲的三分之一人口,約四千萬人死於非命,並且造成歐洲文明的大浩劫。

接近五月下旬的一天,我在半夜睡覺時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身在台灣,正帶著一對年輕的富裕夫婦看房子,那是位於大直明水路基隆河畔的一幢豪宅,我正卯足勁說服他們買下來。

第二天晚上,我在宿舍打電話李正恆,打探我重操舊業的可能性。

「老哥,回來吧!留在大陸太危險了,那天運氣不好給SARS碰上了,豈不冤枉。」他在了解我的想法後,非常贊成,他說:「憑你的實力,回鍋賣房子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幫你安排,等你回來,趁著在家隔離十天,好好休息,然後你就自由了,馬上可以上班。這十天當中,我還可以天天給你送便當。我好高興,我們又可以一起工作了!」

「先別高興,我只是問問,還沒決定呢!」我回答。

事實上,我已知道要做什麼選擇了,內心深處有股聲音呼喚著:「回去吧!」

我不想被關在這裡,做一隻籠中鳥,只是等待陰霾散去,我應該有更積極的作為,施展自己的抱負。既然,留在大陸不確定的因素太多,倒不如當機立斷,另起爐灶,回到房屋仲介業是退守,若下次還有機會再圖謀轉型。

突然,待在宿舍內讓我感覺有壓迫感,一時興起,我決定出去走走。

我走出廠區,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著我,我不自覺地走向鴻信市場,來到蘇心租屋的樓下。我告訴自己:「上去看看也無妨!」

蘇心失蹤已經一個月了,我剛從台灣休假回來的那兩個禮拜幾乎天天過來,希望能再見到她,不過,總是大門深鎖,不見人影。

經過幽暗的走廊,我在門前站住,門縫底下未見燈光露出,我自知已無望,還是深呼吸一口,開始敲門,沒有反應,再敲,依然靜悄悄地。夜已深,已近十二點,怕吵到別的住戶,我止住了。

回頭,走向樓梯間,思索著明天我該如何告訴郭宗哲我決定離職的事……

快到樓梯間時,突然覺得身後出現亮光,轉身,蘇心的房門開了,披頭散髮的她就站在門口,身上穿著澄色的蕾絲長睡衣,修長的、熟悉的身影,一如往昔。

我跑過去,將她摟進懷裡,她的身體很溫暖但有些僵硬。「媽的,妳跑到那裡去了?……真把我給嚇壞了!」

她開始抽搐,淚如雨下。在她的屋內,等情緒平復,她說出自己的遭遇。

在我回大陸銷假的那天早上,她起床後就覺得頭暈目眩,本來想請假的,但是怕我回來後找不到她,於是,硬撐著身體來上班。想不到進辦公室前量體溫竟是發燒到三十九度,於是被送到東坑醫院。

除了發燒外,她的症狀包括頭痛、咳嗽、呼吸窘迫、胸悶、畏寒、肌肉酸痛等,像極了SARS的病徵。醫師問她最近是否出入公共場所,她老實回答四天前去過常平找她堂姐,也獨自去逛過商場,並坦承當天沒戴口罩,這與SARS的潛伏期為三到五天相當吻合。醫師為她照胸部X光,說看起來肺部似乎受感染,判斷她是可疑病例,必須住院隔離觀察。

當廠裡通知蘇紅後,蘇紅馬上趕到醫院,她確曾聽聞有些SARS病患會被弄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於是與院方商量要帶蘇心去找熟悉的醫師,醫院當然不同意。

「我聽說蘇紅找了人給醫院的領導打了電話,所以就放妳走了。」

「才不,醫院不讓走就是不讓走,蘇紅是趁著他們忙成一團時,偷偷拉著我逃跑。」她說:「如果醫院這麼說,那是他們的藉口,可能是因為他們不想扛下病患逃跑的責任。」

「蘇紅帶妳去看別的醫生了?」

「才沒,她帶我回她住的地方,把我給藏起來了……」

「她也不接手機。」

「那當然,她怕醫院把我抓回去,她想,這樣把我帶出來是犯法的,她嚇得要死,當然不敢讓人找到她……」

「後來呢?」

「我整整躺了一周,蘇紅讓我吃感冒藥,她天天餵我吃藥,餵我吃粥,一直哭,她說我不能死,是她帶我出來的,萬一出了什麼事兒,她對不起我爸爸媽媽。」

「妳為什麼不跟我聯繫?」

「我害怕,我是偷跑出醫院的,萬一被查到會被抓回去,也會連累您。」她怯生生地問:「老大,有沒有警察或是醫院的人到廠裡找我?」

「沒有,廠裡都認為妳失蹤了,而且一天一天過去,全無消息,覺得是凶多吉少。而且,我也去過醫院,妳的就醫紀錄全不見了,我想,他們就當做妳上醫院的事從來沒發生過,妳就甭怕了!」我再問:「今天,妳怎麼想回東坑來?」

「我在蘇紅那兒住了一個月,她不讓我出門,而且,她連自己開的咖啡店也不敢去。今天,她男朋友來了,我覺得自己礙事,找個機會就跑出來。」

「那妳未來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等這波非典風波過後,就回家唄!」

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我十分不捨。「回廠上班吧,我幫妳跟Richard說。」

「可以嗎?我這樣不辭而別,不是觸犯廠規嗎?廠還會讓我回嗎?」

「事出有因嘛,沒事的,包在我身上。」

「謝謝!」她擠出笑容。

忽然,我們都沒話說了。我默默地看著她,睽違一個月,她清純動人依舊,更見消瘦,益發惹起我的愛憐之心。

「嗯,知道妳沒事,我就放心了,已經很晚了,我回去了!」

「等會兒!留下來陪我,可以嗎?」她拉著我的手,投向我的懷裡。

就像一場人類最初始也最自然的儀式,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在深夜的斗室中緊緊地相擁。

我環抱著她,聞著她的髮香,從額頭往下吻,輕舔鼻樑,開始品味她薄嫩的嘴唇,我的舌尖挑進,她生澀地回應我。

我的雙手在她的背脊游走,順著撫向她的臀部,讓她的下身與我貼合,一時間,我的呼吸急促,海綿體充血,進而全身血脈賁張。

我們抱著,移往到床邊,我開始緩慢地、溫柔地脫去她的睡衣,她裡面只穿件玫瑰色的小內褲,在雪白肌膚的襯托下展現出妖嬈模樣。

她羞紅著臉,任我擺佈,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

我俯身將臉埋在她的胸前,親吻她粉紅色的乳頭,舌尖細舔、雙唇吸吮、啟齒輕咬。她發出深沉的呻吟,緊抓住我的頭髮,我恣意地吻著,挑逗,她蠕動著,水汪汪的眼睛直視著我。

我讓她躺下,吻著她光滑的腹部,再用舌尖逗著肚臍,向下滑行到恥骨上方。我的手撫著她內褲前緣的蕾絲,指尖伸入褲檔,搓揉愛撫,直到感覺她的濕潤與炙熱。我動手脫去自己身上的衣物時,她的雙手遮掩裸胸,水汪汪的眼睛始終含情默默地看著我。

我吻著她,將她的內褲漸漸地往下褪,她的雙手緊抓褲頭,有些抗拒,最後,她閉上水汪汪的眼睛,放棄抵抗。

身無寸縷的她,在柔和的燈光下,全身白晢,完美無瑕。姣好的面龐,堅挺的酥胸,平坦的小腹,纖嫩的雙手,修長的雙腿,渾身散發出性感迷人的吸引力。我吻著她如幼兒細髮般陰毛,接著,張開她顫抖的大腿,舌尖搜索著她的股間,粉嫩濕滑、嬌艷欲滴。

我移到她身上,迎向她,逐漸地與她結合為一體。

「啊,我沒做過……」她因刺痛而睜開眼睛,含著淚光,嚴肅地看著我,附在我耳邊輕語。「從今以後,不可負我。」

我用堅定的眼神看著她。「不會的!」

蘇心再度回到廠裡工作,由於她聰明伶俐,很快地就如魚得水,勝任愉快。我也通知李正恆,我決定留在大陸,繼續奮鬥。

到了五月下旬,由於SARS病例增加的數字已經趨緩,世界衛生組織撤銷對香港及中國廣東省的旅遊警告。同時,新任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首度出訪,到俄羅斯的聖彼德堡,會晤多國領袖,他此行還有一個重要目的,那就是修補因隱瞞SARS疫情而嚴重受損的國家形象。

SARS的話題日益淡出,長久以來的緊張氣氛總算有些舒緩,猶如在漫漫長夜後露出一線曙光,漸漸地,裹足不前的外國客戶也無畏地競向中國前進。

做為歐美地區業務,蘇心的工作包括接待來自此一地區的訪客。

Jack Williams是我們公司在美國代理商Display Technology的採購經理,他發e-mail通知我們在台灣負責做他聯繫窗口的業務Johnson,表示他將帶一名客戶,Morris Corporation的品管經理Tom Robinson,到東坑的工廠訪問。Johnson通知我們,說屆時他要親自過來接待,蘇心只需在旁幫忙,擔任助理即可。

Jack來訪的前一天,Johnson突因生病住院,取消行程。我獲得緊急通知後,告訴蘇心,我們得自行接待Jack一行。

「沒關係吧?妳得負責作公司簡介,陪他們參觀工廠,解答問題,陪吃飯。」

我對她說:「不過,妳也別緊張,我會幫妳。」

「沒事的,老大,見機行事,走著瞧,看著辦唄!」她露出詭異的微笑。

她已事先與Johnson聯繫過,Morris Corporation是Display Technology的重要客戶,該公司每年都下相當數量的訂單給Display Technology。

她也向Johnson打探過這兩人,Johnson只見過Jack,沒與Tom打過交道。

她忙著做Meeting Agenda〈訪問行程表〉,製作歡迎牌,準備接待事宜。每次有重要客人來,廠內會在入口處放個牌子,寫上來訪者的姓名、頭銜及所屬公司。

隔日上午,蘇心與我到常平的東莞火車站迎接Jack與Tom,我們舉著寫有他倆公司名稱與姓名的牌子,當看到兩名老外相偕走出來時,我上前詢問。

「Mr. Williams and Mr. Robinson?」

「Oh, yes . Are you George Lin? I am Jack Williams, and this is Tom Robinson.」

「Nice to meet you.」

我打量著這兩人。Jack剛過四十歲,有點禿頭。Tom看來年輕些,應該是三十出頭,一頭金髮。兩人都是西裝筆挺,帶著口罩,神情都很緊張,不時東張西望。

蘇心跟在我身後,悶不吭聲,我用手肘碰她。「喂,說話啊!沒看過老外啊!」

「Tom長得很帥,有點像Tom Cruse!」她睜亮著眼睛,低聲附在我的耳邊說:「看,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帶著憂鬱。」

我白了她一眼。

「Hi, I am Linda Su, Welcome!」蘇心雖帶著口罩,但我猜她肯定詭異地笑著。

我們四人上了小黃的車,蘇心坐駕駛助手座,不時透過後視鏡向後瞧著。

「I heard that you are first time to come to China, right ? How about the trip .」我問。

「Terrible, I am afraid of SARS . We went to Hong Kong directly from the US , I never saw so many people have mask on their face before. I called my wife last night , and she want me to go home immediately.」Jack回答,他顯然因耽心著疫情,神色有些不安,但仍勉強擠出笑容。

「Don't worry, it's OK. SARS seems far away . But we still keep looking about the development. I hope you can feel well after our factory tour. 」我試著緩和氣氛。

Tom不太愛說話,好奇地看著窗外。從常平到東坑得經過一段河堤,河水有些臭味,接著走的水泥路又屢見塵土飛揚,Tom眉頭深鎖,我趕緊找話題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How about you. Mr. Robinson. I bet you will like the food we have here in Guangtung, it's very delicious. We are going to the restaurant soon , and I hope you may enjoy the lunch we prepare for you.」我對我們待會兒要去吃飯的東銀酒店中餐廳比較有信心,那裡的裝潢、菜色、服務還算不錯,至少可讓客人留下較好的印象。

車子停在餐廳門口,郭宗哲已在那裡等著,他帶著客人走進我們預訂的包廂。

當這兩名客人必須取下口罩才能用餐時,他們還是稍有遲疑,看到Tom顯示真面目時,我不得不承認他長得很帥。蘇心老是睜著眼盯著他看,我只好用腳去踢她,提醒她別看得過火。

這頓飯吃得很拘謹,雖然,郭宗哲操著流利的英文,說得眉飛色舞,想把氣氛弄得好一點,可惜,客人不解善意,埋頭苦幹,只想早點吃完,好將口罩戴上。郭宗哲的獨腳戲沒人搭理,最後他皺起眉頭。

下午,回到廠裡,我們迎客人到會議室,奉上咖啡。蘇心先將訪問行程表發給他們過目,再用投影機秀出公司簡介PowerPoint 檔,由她介紹我們公司。

「Mr. Robinson and Mr. Williams, it's my pleasure to introduce our company to you……」她顯然已做過充分準備,將整個Presentation解說掌握得恰到好處,聲調與語氣既柔和又清晰。

我瞥見郭宗哲露出贊許的笑容,而兩位客人也聽得入神,頻頻點頭。

「Thank you for your attention . Do you have any question ?」她最後問道。

「No, very well . You do a good job . I learn a lot from your presentation .」Tom回答,這個憂鬱的帥哥總算笑了。

蘇心也露出詭異的笑容,繼續說:「OK . Now Let's have factory tour , we will show you the process of our production .」

我們帶領客人從IQC〈Incoming Quality Control,進料檢驗部門〉開始參觀,我走在前頭,本來的規畫是由我解說,然而,郭宗哲拉我到後面,示意由蘇心來講。我捏了把冷汗,這不在我們預演的範圍內,這一幕,蘇心只該是配角。

「Well , look here , this is our IQC flow chart……」她開始介紹,毫無畏懼之色。

廠內帶領客人參觀有一定的路線,從進料檢驗部門、倉庫、技術部門、SMT Station〈Surface Mounting Technology,表面黏著技術站〉、WB Station〈Wire Bonding,打線站〉、Process Station〈加工站〉Assembly Station〈組裝站〉Packing Station〈包裝站〉。

在蘇心的引領下,一路走來很順暢,對於客人的詢問,也能對答如流。郭宗哲為她的表現露出驕傲的表情,而Jack與Tom話也愈來愈多。原來一臉嚴肅的Tom也變得很搞笑,進無塵室,著防塵衣時,扮起鬼臉,在組裝站見到專心工作、技巧熟鍊的作業員時,誇讚不已,還自己戴起指套,示意一名女作業員讓位,搶著要焊接元件,動作、神情都很誇張,很典型的美式幽默。

「Linda, it's so great , I’ll proud of this factory, if I were you . You have the best leader, best employee . I think all your products will be good quality .」最後,Tom顯然很滿意,而原本耽心Tom會百般挑剔的Jack也鬆了一口氣。

晚上,我們安排兩名客人住宿東銀酒店,第二天上午,則請小黃開車送客到深圳寶安機場,他們將搭機前往上海繼續商務旅程。

晚餐仍在東銀酒店中餐廳宴客,這時,Tom已判若兩人,妙語如珠,迷人的湛藍色眼睛老往蘇心身上飄,他不只一次地說,蘇心美麗、年輕又幹練,要帶她回美國的Morris Corporation工作,不出五年將可擔任業務經理,二十年後中國也將出現一名菲奧莉娜〈Carly Fiorina〉。

蘇心覺得不好意思,老是低著頭,不敢看Tom,她也與中午吃飯時判若兩人。

當晚,送兩名客人到東銀酒店客房部後,我們一起走路回廠,半途,郭宗哲去理髮,我則跟著蘇心到她的租屋處。

「好累喔!」她一進門就癱在床上。

「Mrs. Fiorina,Tom Cruse吃完飯後拉妳到一旁,跟妳講些什麼?」我問。

「That's our secret. I won't tell you anything .」她轉身趴著,兩腳盪在空中。

我過去搔她癢,她躲著,咯咯地笑出聲來。「不說!」

我繼續與她鬧著玩,她把我抱住,臉湊上來,我們靠近時,我聞到Chanel No19的香水味,她一向將香水擦得很淡,她曾說,這樣才能用得比較久。

當我們四目相對時,她輕聲地說:「Tom說要請我喝咖啡,我告訴他No way,我有老公!」

我吻了她,扯掉我的衣物、她的衣物,扔開。地上,我們的外衣、內衣褲交纏在一起,床上,我們的身驅也交纏在一起。

漸漸的,只聞低沉的呼吸聲,嬌媚的呻吟聲,肉體的交歡聲……

事後,我們蓋著薄被,她露出滿足的神情,躺在我懷裡。

「老大,要把握現在,有一天,我肯定會失去你。」

「哦!怎麼說?」

「你是台幹,我是打工妹,你是領導,我是下屬。」

「蘇心,妳知道,我最討厭聽妳這麼說。」

「這是事實,不是嗎?」她說:「沒關係的,我找到Second Source了,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到美國去找Tom,跟著你,我可當不起林夫人,去找他,也許,我真的可以成為另一個Fiorina。」

「愛情與事業不相違背的。」

我不可能不要蘇心,她太棒了。儘管我剛返大陸時有些舉棋不定,但是,當我與她重逢時,我知道,我再也離不開她了。

為了維持我們這段得來不易的感情,我特別地保護著她。私下,我不與她同進同出,約會時總是各走各的路到約定的場所。

雖然,我們都未婚,沒必要偷偷摸摸,但是,蘇心就是怕蜚短流長,耽心別人若看到我們的關係,會忽視她的工作表現。對於這點,我可以理解她的想法。

我們就像躲著「壹周刊」狗仔隊似的,謹慎小心,而到目前為止,我們的戀情還沒過度曝光。除了周六晚上之外,我若是到她的住處,也都會在黎明前離開,回廠內宿舍。廠裡的保安都很上道,他們對台幹的私生活絕對不多話,不管台幹幾時回廠,保安都只是開門、打招呼、放行,可說是神不知鬼不覺。

六月來臨時,中國的SARS新增死亡病例與新增病例雙雙掛零,SARS疫情的源頭終於止住了,進入六月中旬,香港也呈現「雙零」。世界衛生組織官員在菲律賓召開記者會,肯定中國的防疫成效,在中國祭出強力措施後,全球的疫情擴散已接近尾聲。

郭宗哲帶著廖隆平到上海出差,他們將沿著長江出海口向內陸走,考察新廠址。郭宗哲不在,我少了個聊天對象,頓時,覺得無聊許多。

有一天,我回宿舍吃晚餐較遲,遇見關海在客廳看電視,鳳凰衛視正評論著「孫志剛事件」所造成的影響,我們自然地聊到此事件。

孫志剛,二十七歲,出生在湖北黃崗的貧困地區,畢業於武漢科技學院,自老家到廣州工作,在三月的一個夜晚,他在外出時遭遇民警盤查,由於身上未帶暫住證,民警將他送到廣州天河收容所,在所內拘禁期間,他因心臟病發而喊叫求助,卻被工作人員毒打致死。

此事在四月末被「南方都市報」披露出來,引起廣泛的爭議。

「關海,為什麼一定要辦暫住證?」我問。

「政府規定農村人口到沿海城市打工,必須得辦暫住證才能合法居留。」

「城裡的人到鄉村,是不是也得辦暫住證?」

「暫住證的目的是為了抑制農村人口大量流向都市,城裡的人到鄉村,說真的,沒人管你有沒有證,要不要證。」他聳聳肩。

「這樣說不通的,這是差別歧視,同樣是共和國的人民,同樣成長在五星旗下,卻製造都市人與鄉下人的不平等待遇。」我表示不可理解。

「我們原來的戶籍制度就是如此,戶籍制度始於五○年代的人民公社時期,人民公社瓦解後,戶籍制度卻留了下來。原則上,中國不允許戶籍遷移,尤其是要將農村戶籍轉為城市戶籍,規定非常嚴格,因此,農民沒有遷徙的自由,也不擁有到城市中選擇職業的自由。這原本的用意是為了保留農村的勞動力,當初政府也以糧食配給制度與輔導農民就業制度做為配套,出發點並沒有錯。

「但是,自改革開放以來,城鄉收入的級距拉大了,在以往住在農村,代代務農,全家務農,每個人終其一生只能務農,所掙的錢愈來愈少,這種效應更擴大了城鄉間的貧富差距。於是,在傳統上只有兩件事可讓人翻身,第一是從軍,去當解放軍,讓國家養,軍中還有升遷制度,若努力向上,就有希望,因此農村的許多父母想把孩子送去當兵,為此,不惜找人攀關係甚至送錢。第二是上大學,考上後就可以明正言順地到城裡唸書,畢業後,在城裡找工作,一步一步向上爬,終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他解釋著。

「改革開放後,戶籍制度似乎鬆動了,在沿海的經濟特區中,外資企業進來了,他們必須雇用大量員工,我聽說,有些合資企業向當地政府提出申請,可將自己員工中的農村戶籍人員變更戶口。」我表示看法。

「沒錯,但是,這樣遷移戶口必須花錢,每人繳一萬元到兩萬元等,有些企業會幫員工繳納全額或者半額。」

「遷戶口要花大錢,真是不可思議。」我搖頭。

「能馬上遷戶口的很不錯了。你要知道,農村人口來到大城市,若沒辦法落戶,不能買車、開店、購交通月票,甚至於不能買分期付款的手機。過度嚴苛的戶籍制度還有一個缺點,打工者的家鄉永遠在農村,他們很難像其他國家,譬如日本,在城市奮鬥幾年,成功立業後,結婚生子,買房買車,把父母從農村接過來一起住。中國人的傳統觀念濃厚,逢年過節得回家探視父母,因此,每年春節,各交通運輸單位運送民眾返鄉過節的『春運』,就形成一項大工程,『春運』的緊張其實與戶籍制度也有關係。」

他接著說:「一般公司或工廠會替員工辦理暫住證,一旦員工離職,若沒有在當地找到新工作,而且暫住證效期到了之後,就只能回老家,否則被查到就被送收容所,遣回原居住地。由於孫志剛事件,國務院已在討論廢止『外來人口收容遣送辦法』,並且已有些地區已取消暫住證規定。」

「如此說來,孫志剛的死,凸顯廣大民工長久以來被忽視的人權問題。」

「各方的反應確實相當激烈,中國人的公民意識已經覺醒,政府只能檢討,最後,從善如流。」他嘆口氣說:「為什麼非得有人犧牲才能大刀闊斧地改革?」

「除了暫住證以外,中國還有很多證,例如:結婚證,准生證什麼的。」

「是啊,在中國,要符合婚姻法、婚姻登記法,經過審批,發給結婚證,才能結婚,還要繳納結婚證工本費、介紹信費、婚姻公證費、婚前檢查費等一大堆費用。婚後,想生小孩,得有准生證,一樣得經由審批,沒有准生證所生下來的小孩,不能登記戶籍,就是所謂『黑戶口』,將來上學會很麻煩。特別是,中國嚴格執行『一胎化政策』,然而,中國的農村很傳統,有人為了生男孩而超生,如果這樣,一般就是罰錢了事,在農村,有些人家窮得沒錢繳罰款,還聽說過房子被拆掉以作為懲罰,而且,父母也會失去單位的工作。」

「這是踐踏人身自由,侵害人民權利。」我坦白說出自己的看法。

「講得嚴厲一點,是這樣沒錯!但是,你必須想想,中國是個人口接近十三億的大國,如果不限制人口成長,經濟問題、糧食問題都是一大隱憂。當政者未必要如此殘酷地對待他的人民,他們也是別無選擇啊!」他無奈地說。

我換了個話題:「關海,你家境好,留學過日本,見過世面,你知道中國的發展建設與世界先進國家差一大截,你為什麼選擇回來,當『海歸派』。」

「的確,我在日本唸書時,受到很大的衝擊,接觸了很多新思想與新觀念。我對台灣也很了解,我的同學當中有很多台灣人,他們老是當面嘲笑我,共產主義好,好個屁,讓大家一起窮。但是,他們說的是過去的中國,共產主義確實有問題,太理想,太陳腔濫調,共產黨也很糟糕,太官僚,太自以為是。但是,中國在變,共產主義已慢慢朝市場經濟靠,並染上資本主義色彩,共產黨內的清官、好官也愈來愈多。中國有機會讓自己強大起來,變成跟美國一樣的超級大國。我希望自己為國家的強盛起一點作用,略盡綿薄之力,因為我愛我的共和國。」

我欣賞關海,聽他說話的口吻,他很愛國,有理想、有抱負。

幾天後的一個周六的晚上,我去蘇心的住處。我最喜歡周六,那意味著我可與她相擁而眠,直到天明。

我不經意提起我與關海的對話。她說:「我同意,我也愛共和國。」

「喔,大陸人都這麼愛國嗎?」我懷疑地問道:「那妳愛共產黨嗎?」

「是啊,國家是共產黨的,不是嗎?」她有點莫名其妙。

「不對,國家構成的要素有四項:土地、人民、政府、主權。有一片土地,有一群人民,人民選出代表並組織政府,政府行使主權,以維護土地的完整與人民的安全,這才形成國家。中國共產黨只是政黨,或許,也可以說在人民共和國內它代表了政府,但光是政府並不代表國家,國家是人民的,不是政府的,必須人民同意這個政府,政府的統治權才有法律基礎。」

「在中國,大家對共產黨的統治都沒有異議啊!」

「不可能沒有異議,那些有異議的人,不是被關起來,例如王炳章,就是遭流放海外,像是魏京生。」我解釋說:「中國是一黨專政,威權統治,這不符合現代民主國家的典型。事實上,我想這與中國的歷史有關,中國人習慣當順民。」

我接著說:「從歷史上看來,炎帝、黃帝、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一路下來,都只是一個鬆散的國家,並非絕對的中央集權,直到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各領其地,各自為政,百花爭放,百家齊鳴。真正統一中國的是秦始皇,他滅燕、韓、趙、魏、齊、楚六國,建立統一的國家,以武力得天下,自封是中國第一個皇帝,用高壓手段行使統治權。

「即使秦滅亡後,自漢高祖劉邦以來,每個朝代,都是靠戰爭拿下統治權,也就是所謂『槍桿子出政權』。皇帝為了遂行他們家族統治的正當性,自命為天子,就是上天的兒子,他是上天在人間的代表,如此才能騙老百姓,接受他的統治,這與西方過去的『君權神授』沒什麼兩樣。

「千百年後,現代中國受西方文明洗禮,清朝末期,孫中山提倡革命,推翻滿清,希望建立一個真正的民主共和國。也許是孫中山的想法過於天真,或許他確實為情勢所逼,更因為當初那些革命黨員搞不清楚國家發展的方向,孫中山被迫將大總統拱手讓給袁世凱,造成日後的軍閥割據。

「後來,蔣介石以黃埔師生為基礎,擴充實力,東征陳炯明,北伐收服各路軍閥,統一中國。蔣介石卻是一個舊思想的人,沒有真正的民主觀念,他認為天下是他打下來的,不容別人分一杯羹,他在國民黨內實施清黨,順我者留,逆我者去,企圖以蔣家軍、蔣家黨統治中國。

「孫中山本來深受西方民主思想及資本主義的影響,然而,當他見到革命成功後,國家還是紛擾不堪,又看到蘇聯革命的例子,於是,修正了自己的想法,納入社會主義,主張『聯俄容共』,他希望國、共合作一起消滅軍閥,共同治國。可惜孫中山死得太早,而蔣介石也不這麼想。北伐的成功,不全然是國民黨的功勞,黃埔北伐軍中有許多是共產黨員,蔣介石邊打仗,邊清除異己,尤其,以各種手段打擊共產黨勢力的擴張。當他得天下後,還發動幾次勦共,把共產黨打得七零八落,紅軍只好來個十萬里長征。

「蔣介石是個意志力堅強,手腕高超的人物。當他在勦共時,日本軍國主義者早在中國蠢蠢欲動,阻撓中國的統一,他喊出『攘外必先安內』,在他的算盤裡,先搞掉共產黨,再來對付日本,他差一點就成功了。是張學良救了命在旦夕的共產黨,他與楊虎城發動『西安事變』,軟禁蔣介石,逼迫他停止勦共,對抗日本,蔣介石別無選擇,於是,在蘆溝橋事變後,全國同心,開始抗戰。」

「共產黨早就要求抗戰,只有抗戰,共產黨才能擺脫苟延殘喘的命運,並且伺機發展自己的武裝力量。紅軍組成的八路軍由朱德擔任總司令,其下有劉伯承的一二九師、賀龍的一二○師、林彪的一一五師,以及後來葉挺率領的新四軍。而自遵義會議後取得共產黨領導權的毛澤東就躲在延安幕後操控投入戰場的紅軍,蔣介石與毛澤東邊抗戰,邊互相掣肘。抗戰勝利後,兩人在『重慶會議』中首度碰面,其實是各懷鬼胎,談判期間,各自唆使部隊佔領地盤。

「國共內戰再度爆發,共產黨以遼瀋、淮海、平津三大戰役,打得國民黨節節敗退,逃到台灣。共產黨沿襲中國的歷史,同樣驗證了『槍桿子出政權』的道理,毛澤東初得天下,地位仍然不穩時,主張『新民主主義』,等他羽翼豐厚後,那些各黨派人士都被他迫害了,中國變成『共產黨專政』。」

我嘆了口氣,說:「即使,毛澤東已死了那麼多年,中國也沒有變成真正的民主國家。那些共產黨的高官,既得利益者,依然牢牢地操控這個國家,這應算是『紅朝』,說共和國是騙人的,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你也可以稱他是另一段的李淵、李世民、李治、李隆基……,盛唐歷史的翻版,實施中央集權,指派地方官員,主子在中南海號令天下,威權統治,只差現在不是『父死子繼』的家天下時代而已。」

「台灣呢?我對四九年後的台灣政治很好奇。」她問。

「蔣介石到台灣來後,把他過去在大陸的那一套搬過來,同樣是威權統治,鏟除異己,他是國家領導人,也是國民黨的領導人,就像妳說的國家屬於黨的。蔣介石一直擔任領導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就跟毛澤東一樣,塑造個人崇拜,他講的話,不容置疑。蔣毛兩人十分相像,蔣介石死後奉厝在台灣桃園的慈湖,讓民眾去朝拜,而毛澤東的遺體不也放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南側的毛主席紀念堂讓人瞻仰嗎?毛主席紀念堂對面,天安門的牌樓上,至今還懸掛著毛澤東的遺像,不是嗎?

「毛澤東與蔣介石不同,他的兒子毛岸英死在朝鮮戰場上,後來他歸咎抗美援朝志願軍的司令員彭德懷,在文革期間,彭德懷被批鬥,這也是原因之一,彭德懷可是當年八路軍的副總司令呢,為十大元帥之一,排名僅在朱德之後。蔣介石有兒子克紹箕裘,他生前即積極安排蔣經國接班,後來,蔣經國也擔任總統,雖說內舉不避親,但這其實是中國帝王家天下的思維。

「蔣介石在世時,台灣就有許多異議分子,跟現在的大陸一樣,這些異議分子不是被關,就是流亡海外。蔣經國當政後,異議人士愈來愈活躍,不滿政治權力操控在少數人身上,質疑國民黨執政的正當性,這些人自稱為黨外人士,他們辦雜誌、搞聚會,鼓吹民主、制衡,從而在一九八○年爆發『美麗島事件』,一些核心人物被捕,包括現在的副總統呂秀蓮。阿扁就是在美麗島事件的軍法大審中崛起,他擔任美麗島雜誌首腦黃信介的辯護律師,從此步入政壇。

「在美麗島事件大審中,這些被告與辯護律師的論述積極主張『開放黨禁』,要求可合法組新黨;『開放報禁』,要求解除媒體管制,容許辦報;『解除戒嚴令』,這是說國民黨逃到台灣後,宣布實施『動員戡亂』,以戒嚴令箝制老百姓的自由,他們主張結束動員戡亂時期,還給人民自由;廢除『萬年國會』,國民黨將大陸時期的國民大會及立法院、監察院等搬到台灣,這些老國代、老立委、老監委號稱『法統』,終身不必改選,他們士主張全數改選,真正還政於民。

「儘管美麗島人士最終仍遭判罪,入獄服刑,但美麗島的精神與理念已藉著大審時報紙的全文刊載,造成台灣民眾的重新思考,了解在政治上民主與制衡的重要。自一九八六年民進黨在風聲鶴唳中成立之後,台灣的政壇正式邁入新局面,民主的道路已勢不可擋,幾年之內,報禁、戒嚴令、萬年國會相繼瓦解。

「很多大陸人不理解為什麼民進黨在短短不到二十年間,會成為台灣的執政黨,他們不能夠接受主張『台獨黨綱』的民進黨成為台灣政壇的主流。事實上,民進黨對台灣的民主政治有很大的貢獻,這是任何人所不能抹殺的。」

「民主政治有什麼好處?在大陸,我們都很懷疑。只要有吃、有住、有工作,經濟突飛猛進地成長,我們根本不需要談民主,只要政府強而有力,由他們來領導,大方向沒搞錯,大家一樣豐衣足食。」她說。

「也許對。但是,我認為,只有民主,人民生而平等,才有公平的機會;政府層層節制,才有公開的政策;訴訟依程序進行,才有公正的司法。這樣人權才能彰顯,人性才有尊嚴。妳認為大陸不需要民主,我可以理解,這就像當年在台灣,國民黨一黨獨大的時候,很多人不明白黨外在鬧什麼,民進黨在鬧什麼,人民不是過得好好的。國民黨的統治,或許有小瑕疵,但可以忍受,就跟現在大陸的共產黨一樣。不過,權力集中就造成腐化,絕對的權力代表絕對的腐化,這樣的權力是傲慢的,只知對蔣家趨炎附勢,心中卻沒有老百姓。現在的台灣好多了,不管是民進黨、國民黨、親民黨都強調自己與民眾站在一起,人民才是國家真正的主人。」

「可惜啊,可惜!民主的種子從未在大陸這塊土地中萌芽過,或者,也可以說是曾經萌芽卻很快地被踩死。」我喃喃自語。

夜深了,我忘了我是來找蘇心溫存的,卻跟她談起嚴肅的政治話題。我們躺在床上,窗戶是開著的,夏天的風吹進來,突然,我覺得有股涼意,摟著她。

「妳知道六四天安門事件吧?」我問她。

「聽說過,具體不是很清楚,學校裡的老師說過,但也沒說太多。我想,在大陸,我們還不能很公開地談論這事兒。關於天安門事件,你說來聽聽唄!」

「那是發生在一九八九年春天,由北京的高校學生引發的學運。事實上,八九年那次是第二次天安門事件,一九七六年年初周恩來總理過世時,那年清明節,北京的民眾藉故到天安門悼念周總理並到廣場上獻花,人數最多時廣場上聚集了約兩百萬人,那時文革仍未結束,四人幫當道,群眾藉此機會聲討四人幫,七六年的事件最終由政府派出一萬民兵、三千名公安、五個營的解放軍,在廣場上毆打群眾,進行驅離收場。鄧小平被指為群眾的『幕後黑手』而被迫下台,華國鋒被扶植起來,等到當年九月九日毛澤東病逝後,華國鋒與葉劍英聯手拘捕四人幫,文革劃下句點,中國人民歡欣鼓舞。

「八九年天安門事件的動機也出於悼念,當年四月十五日,原來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因心臟病去世,胡耀邦主張改革、寬容異己,於一九八七年遭鄧小平罷黜下台,北京大學學生為感念胡耀邦,發起遊行到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獻花,這些花圈被公安收走,後來,十萬學生聚集天安門廣場,並在中南海的新華門外爆發警民衝突,有百餘名學生遭武警毆傷。學生組織團體宣布自四月下旬開始罷課,獲得清華、政法大、北師大等十餘校學生響應,此時聚集在廣場上的學生已到達二十萬人。四月二十二日,胡耀邦的追悼會在北京舉行,學生派代表向國務院總理李鵬遞交請願書,未獲接見,意見無法表達,學運就此形成。

「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將這場學運定為動亂,鄧小平認為這不是一般的學潮,這是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學生不滿,於是在北京發動大型示威遊行,有二十萬學生參加,沿途圍觀的市民超過百萬人。到了五月四日,剛好是『五四運動』七十周年,北京五十二所高校學生與來京的三十餘所高校學生串聯,會同各界人士共二十萬人聚會,喊出要民主政制,反對官員貪污,隨後並聲援媒體,高喊爭取新聞自由。五月中旬,十多所院校的兩千餘學生開始在廣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下靜坐,進行無限期絕食,後來,兩百萬北京市民上街遊行,支持學生要求民主的行動,高喊鄧小平、李鵬下台,情勢愈來愈緊張。五月十九日,中共中央總書記趙紫陽與李鵬到廣場探視絕食的學生,趙紫陽後來被指為此事件的『黑手』,被迫下台。

「說起來很諷刺,第一次天安門事件,鄧小平被指為『黑手』,被要求下台,第二次天安門事件,鄧小平卻指趙紫陽為『黑手』,要求他下台。當年鄧小平自己很快就平反復出,趙紫陽到現在還被軟禁看管。

「五月二十日,北京宣布戒嚴,學生組織北高聯也宣布發起二十萬學生集體絕食,此時,派兵鎮壓已成為政府唯一的選擇了。中國七大軍區,除了北京軍區外,一致支持國家主席楊尚昆與總理李鵬宣布戒嚴的決定,政府自外地調動部隊入城,同情學運的北京市民湧上街頭阻擋軍隊,連公交車都拿來當路障。學生之間對於是否撤離廣場也產生爭議,主張撤離的學生領袖吾爾開希被撤換,由柴玲與王丹取而代之,到了五月底,吾爾開希、柴玲、王丹發表聲明決定撤離,但此時學生運動已非少數人所能左右了。

「進入六月以後,情況變得更險惡了,軍隊不斷湧進城,數萬解放軍在長安街幾度被阻截而撤退。終於,六月四日凌晨,軍隊開到天安門廣場,強力鎮壓開始。官方事後統計,有五千名解放軍、兩千名群眾在平息動亂中受傷,有三百人死亡,事實上,真正的死亡人數似乎低估了,實際狀況迄今仍眾說紛紜。

「鎮壓行動在全國各地激起很大的憤慨,天津、上海、廣州、成都、南京、武漢、青島、濟南、瀋陽、長春、哈爾濱、西安、蘭州等地,事後都發生示威,抗議軍隊鎮壓學生。在海外,華人世界對中國政府的作法也群情激憤,美國、加拿大、英國、法國、日本等國都有華人集會,一致譴責中國政府。

「學運領袖王丹被捕,吾爾開希、柴玲逃往海外,吾爾開希會同民運分子,包括前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研究所所長嚴家其等人,在法國巴黎成立『民主中國陣線』,決定通過海外活動,推翻中共政權。然而,事後的發展卻證明了海內外的中國民主運動都發展不起來。

「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國人普遍嘗到了改革開放的成果,尤其是城市居民,正如妳所說的,老百姓有吃、有住、有工作,他們何必甘冒不諱去要求什麼民主政治,因為和政府作對,就是革命,革命必須付出很大的犧牲,中國自古以來老百姓只有被逼得沒飯吃了,才會造反。因此,中國逐漸富裕以後,所謂民主政治離中國也就漸行漸遠了。」

「儘管我們不是民主國家,但是激進不如緩進,十三億人的大國,人民的生存與發展是禁不起大變動的。只要生活一天比一天過得好,那就夠了,我們不能奢求別的。」蘇心對於中國的民主運動發展下了註解。

話題實在太嚴肅了,我們在結束討論後,只是靜靜地躺著。

我轉身想向她求歡。

「我大姨媽來了!」她說。

那夜,我們似乎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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