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寫實】--【西紅柿進行曲 】-- 作者:Simon
第四章_惆悵之歌
西紅柿進行曲

第四章 惆悵之歌

一股緊張不安的氣氛,一場噩夢悄然來臨。

在國際社會的壓力下,三月二十六日,廣東省政府終於首度公開境內確實流傳著非典型肺炎疫情,據官方統計,自SARS爆發已來已有三十一人死亡。

兩天後, SARS炸彈引爆全台大恐慌,桃園中正機場連夜進行大消毒,台灣首度發布統計就有五十五個疑似病例,十二個可能病例。

居大陸與台灣中轉站的香港已傳出四百二十五個病例,並有十一人死亡。

世界衛生組織發佈消息,推估這波疫情發源地的中國應有超過八百個病例。

但是,在這之前,中國卻一直封鎖消息。

「中國政府實在很不負責任。」郭宗哲憤怒地說:「什麼都不講,也禁止媒體報導,直到紙包不住火了,才承認有這回事。從二月到現在,這中間浪費了多少時間,如果,不是這樣粉飾太平的話,也許,疫情早已控制了……」

「他們害怕吧!怕外資不敢進來,怕在十屆政協第一大會及十屆人大選舉胡錦濤為國家主席的時候,公布這項消息會影響國家形象。」我說。

「是啊,中國人愛面子,中國人多,他們認為老百姓的生命不值錢,但是他們是否想過這會害死香港人、台灣人,這不都是他們所謂的同胞嗎?」他忿忿不平。「這那像一個大國?地球村的重要成員,一個有五千年文明的歷史古國,還說要參與國際事務,要主辦奧運,少來了!這麼的無知、耍賴,騙騙老百姓還可以,反正,他們經常這麼做。但是,什麼時代了,中國還停留在文革時期嗎?中國還對著世界鎖國嗎?」

不只他生氣,廠裡所有的台幹都在罵,因為,我們都住在疫情最嚴重的廣東省,說不擔心害怕都是假的。不過,罵歸罵,人都已經在此了,只能認命。

對於SARS的新聞處理,大陸內地的媒體還是輕描淡寫,港、台的媒體就加油添醋地報導得很詳細。

一般來說,香港的明珠台、翡翠台、本港台、鳳凰衛視等,由於地緣關係,只有在廣東省才看得到,中國內地是無法收看這些電視台的。

港星張國榮在愚人節那天跳樓身亡,所有在醫院及殯儀館忙進忙出的香港演藝界的明星們,人人戴著口罩,以求自保,臉上透露出來的除了對張國榮壯年身故的婉惜外,有更多是為了自己得出入公共場所而產生的驚懼。這樣的畫面出現在中國的電視上時,無異已經向廣大的中國人民宣告,在中國南方的廣東、香港兩地,確實已人心惶惶了。

中國的老百姓是全世界最聰明的,當政府說沒事時,他們絕對可以嗅出味道,而當政者說不必驚慌時,大家肯定緊張得半死。

「對了,口罩!」郭宗哲要黃建達去商場上買口罩,不過,已經很難買了,所有的口罩都被搶購一空,他也要求台灣總公司想辦法寄大批口罩過來。

正當美軍激烈圍攻巴格達時,中國公布的死亡統計也節節高昇。當巴格達市中心海珊的銅像被推倒時,中國因SARS而死亡的人數已高達五十八人。而台灣的行政院主計處,也正為伊拉克戰爭與SARS風暴忙著下修年度經濟成長率。

我一直很關注SARS疫情的發展,因為,我快要休返台假了,我可不希望因此而回不了台灣。由於廠內兩名請假的日系業務已銷假回來上班,我的工作負荷頓時減輕不少,因此,我請財務部門幫我訂了港台來回機票。公司規定台幹每年可有五次,每次為十天的返台假。

就在返台的前夕,我又約蘇心一起吃晚餐。

自從上次她搬家那天過後,她始終有意無意地躲著我,與我接觸總保持著禮貌性的距離,只談公事。我發現她老是避開對我直視,像是怕我生吞活剝地把她給吃掉似的。

「一起吃個飯唄!我明天回台灣休假了!」我若無其事地對她說。

「好啊,我請客,我領到工資了!」她露出微笑,有點怯生生的。

在松吉日本料理店,我們同樣點了炸蝦飯套餐,我看著她,她低著頭。

我啜了一口茶,輕聲地問:「怎麼啦,有心事?」

她默默無語,突然,開始抽搐,肩上微微顫抖著,我將手帕遞給了她。

「老大,我跟您說,我碰到難題……」她抬起頭對我說,聲音似乎非常遙遠。「那天,您幫我搬家,廠裡很多人都看到了,他們在背後說我……」

「哦,說妳什麼?」

「說我想追您,您是台幹,我是打工妹,您是領導,我是下屬,說得很難聽。」

「妳在意人家說嗎?」

「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您。」她的表情嚴肅。「您怎麼說?您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很輕挑?不正經兒?」

「不,我不那麼認為,妳想多了,妳很漂亮,很迷人,任何男人都很難不喜歡妳的……」我回答:「妳是我見過最美的大陸女孩。」

她破涕為笑。「真的嗎?您吃了蜜糖了,甜言蜜語的,誰都受不了的……」

「我說的是真心話。」

「唉!我不想讓您誤會,譬如說,蘇紅與我,我們雖然是堂姐妹,但是,她很放得開,我是很傳統的,我尊重她的選擇,但我永遠做不到她那樣,您懂嗎?我們老家是很保守的,不能亂來的。蘇紅的事,我也是這趟過來廣東才知道的。之前,她寄了很多錢回家,家裡的人都相信她說的,她和朋友合夥開服裝店,掙錢很容易的……」

「這是善意的謊言,不是嗎?」

「那天,您……,唉,怎麼說唄!」她的臉頰突見羞赧,像飛蚊般的小聲。「我怕您誤會了,我不是隨便的女孩……,事實上,我到目前為止,對您還是特尊敬的,當然,我知道您是個很好的男人,我也想,唉,我不會說了……」

「哇,伶牙俐齒的蘇心,也會說話結結巴巴。」

「我……,您再笑我,我可就永遠不搭理您囉!」她板著臉。

「好,我不說了!」我微笑,抓著她放在餐桌上的手,她像觸電般地瑟縮回去,再度低下頭。

餐後,我送她回去,到她所住的五樓公寓房門前。我們一路上不太說話,我猜她的內心一定很煎熬,而我也在想下一步該怎麼走?

「Bye, Bye,一路順風。」她說。

「妳也是,多珍重!」我很想再次擁抱她,但我不敢再輕舉妄動,我掉頭,走向樓梯間。

「老大!」她在我背後叫著,跑過來,嘟起嘴唇,給我一個蜻蜓點水式的親吻,再度露出詭異的微笑。「要回來喔,別忘了我!」

本來應該是愉快的返鄉旅程,卻充滿著恐懼與驚慌。

天還沒亮,小黃開車載我到常平的上島咖啡廳搭乘六點二十分的通寶巴士,這是每天上午的始發車。客人不多,才五、六個人左右,上了車,沒什麼異樣,隨車服務員小姐坐在前排與司機談笑著。

沒多久,到達黃江太子酒店,上來三、四個人,其中已有人載著口罩,接著,下一站是黃江裕元工業區,上車的人更多了,車內坐滿七成左右,已有一半的人將口罩戴上,隨車服務小姐員也閉嘴了,自動地戴上口罩,我感覺不對勁,趕緊從公事包中找出口罩來。

當到達深圳皇崗口岸下車時,出境大廳約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已戴著口罩。

過了中國海關抵達香港海關的落馬洲時,不戴口罩的人已屈指可數了,也因此而不方便交談,原來熙熙攘攘的大廳中顯得很平靜,氣氛有些怪異。

繼續來到終點站的香港新機場時,偌大的出境大廳裡更是人人都戴著口罩,原應是人潮洶湧的場景,此刻卻顯得異常冷清,人們不僅互不說話,而且人與人之間,離得遠遠的,就怕陌生人靠得太近,可能會傳染潛在的SARS病毒。

我搭乘的國泰班機,機上只坐了五成客人,這簡直不像最熱門的台港航線。空服員統統戴著口罩,美麗的眼神傳達出焦慮。從機上所提供的南華早報得知,做為香港最大的航空公司,國泰已減了三成多班機,部分員工停薪在家休假待命,下一波有極大的可能將是裁員。我想,這就解釋了空服員為何會有這種表情,在密閉的機艙內執勤,使自己曝露在最危險的環境中,但是,若一旦奉命在家休假,也許就意味著將來有可能不必來上班了,情勢若再惡化的話,恐怕會收到解雇通知。

不過,即便如此,機上仍供應餐點,用餐時,大家不約而同地將口罩卸下,吃完,就很快再戴上。

回到熟悉的中正機場,順利通關後,我緊繃的神經這才鬆懈下來。

按照約定,我的小妹麗芳要過來接我,我走到入境大廳時,卻一時找不到她,左顧右盼,人人都戴著口罩,這時,就算遇到熟人,也非得仔細瞧才認得出來。

「哥,我在這裡。」熟悉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一隻手搭在我肩上。

轉頭一看,正是麗芳,她也戴著口罩,近三個月不見,髮型、髮色都變了,她剪了頭像小男孩的短髮,染成金黃色。

「麗芳,妳如果沒叫我,我就是站老半天也認不出是妳……」

「沒辦法,要到機場來,全民戴口罩。」她調皮地說:「好棒,你總算逃離大陸,那裡現在非常危險!」

「我只是回來休假而已,還是得再過去的。」我無奈地回答。

我們走向停車場,我一眼就看到自己那部久違的黑色Cefiro,我向麗芳拿了遙控鎖,開門,坐上駕駛座,雖然三個月沒開車了,剎那間,感覺又回來了。啟動引擎,車子前行,我這才想到自己還戴著口罩,急忙扯下它。

身旁坐著熟悉的麗芳,駕馭著熟悉的車,開上熟悉的道路,我感覺很激動,是的,我回家了。

在我到大陸後,我原來台北安和路的家就空出來,我要在淡水開美容工作室的麗芳搬來住,不過,她在淡水住慣了,不想搬家。但是,她答應每隔一周就過來幫我看看,繳大樓管理費,發動車子等等。

「爸媽還好嗎?」上了中山高速公路時,我問道。

「不錯,他們最近忙得很,為了麗芬準備結婚的事……」

「我聽說了,麗芬年紀也不小了,爸媽一直耽心她嫁不出去。」

「你呢?哥,你自己的終身大事呢?其實他們最關心的你,就怕你被『大陸妹』拐了。」

「大陸妹?」我馬上想到了蘇心。

一般在台灣的大陸女孩有四種來源。

第一種是九○年代初期,大陸女孩透過人蛇集團繳了錢,偷渡來台,這是非法管道。女孩們來了之後,就由台灣的集團接應,安排賣春,等她們存夠錢,能為自己贖身,也賺到一筆可觀的金錢時,再透過管道回鄉。

第二種是後來演變成的「假結婚,真賣淫」,兩岸的不法集團聯手,由台灣的人頭到大陸找女孩結婚,辦正式手續帶過來。這些女孩在來台之前必須先繳規費給大陸的集團,而被帶到台灣後,還是安排她們賣春,也受人口集團控制、抽成,等掙夠錢了,就可衣錦還鄉了。

以上兩種都有很大的風險,如果運氣不好而被警察查獲,就被送到靖廬收容所,等待擇期遣返大陸。

第三種是退伍老兵返回大陸,娶窮苦的鄉下女子為妻,經過合法管道來台,過來後必須花很長的時間等待核發身分證,在未有正式的身分文件前不能工作。夫妻倆靠著老兵的退休俸過活,這樣的經濟條件,在台灣是屬於偏低的。她們大部分住在眷村或老兵群聚的社區中,由於這些女子知識水平不高,又只能跟著風燭残年的老公,因而衍生不少社會問題。

第四種是兩岸擴大經濟交流後的結果,就像黃建達一樣,明媒正娶地與大陸女孩結婚,合法來台。這些經歷自由戀愛的女孩,知識水平較高,也具備就業能力,但是在沒獲得身分證前一樣無法工作,很多人只能在夜市或菜市場擺攤、打工,被警察查到也很麻煩的。

無論如何,在台灣社會的觀念中,如果真的在台灣娶不到老婆,才會動腦筋與大陸妹結婚,就像娶越南新娘、印尼新娘一樣。

開車回到安和路的住家,麗芳與我把行李搬上樓。

「妳今晚就住這裡吧!明天上午我們一起回嘉義。」我說。

「哥,你早點休息,我有約會,明早再過來!」她神秘地說。

入門之後,感覺很溫馨,家裡的陳設都還是一樣,我進到自己的房裡,躺在大床上,直瞪著天花板,滿腦子想的卻都是蘇心。

每次的返台假雖說總共是十天,但是,頭尾兩天搭機、搭車的移動日也算在內,因此實際休假才只有八天。在這八天當中,其中的一天得回新店總公司,去談公務、協調事項或者純粹與同事見面拉攏感情。

我事先早已規劃如何過這幾天,而實際上一切也都在掌握中。回台當天是周六;隔天周日,開車與麗芳回嘉義老家;周一早上回台北,直接進公司;周二、周三約一些老朋友,吃飯、喝酒、聊天;周四去逛街買衣服、書籍與雜誌;周五留在家裡,那兒都不去,看書、聽音樂、看DVD碟片。

然而,我的朋友似乎都很忙,我只見了李正恆。他是我以前在房屋仲介公司上班時的助手,他剛進公司時才大學畢業,靦腆害羞、不善言辭,原來就不像是塊做業務的料,如今,看他舉止合宜、口若懸河,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這次見面,讓我感觸良多,他一直在進步,我不禁自問,自己是否也有長進?

就在周五下午,萍莉打我的手機,問我是否有空一起吃晚餐。

「妳在上班嗎?」我遲疑了一下。「嗯,……五點半,我去接妳。」

在回來之前,我曾考慮再三,是否該與萍莉見面,後來,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固然,我們四年的同居生活讓她成為世界上與我最親密的女人,但是,我們已經分手,她也嫁給Henry,我不想再見她,是因為我愛過她,只想默默地祝福她。

她突然來電,我覺得疑惑。

根據我對她個性的了解,她想見我可能出於兩種原因,第一,她關心我的現況,要找我敘舊。第二,她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想找我商量。

萍莉上班的銀行在南京東路,我提前半小時到達,先找到停車位。然後,到銀行所在大樓的星巴克咖啡廳,在我過去常等著她下班的座位上坐下,點了杯焦糖瑪奇朵。以前,當我們還是戀人時,我都是這樣的。

才不過半年的光景,同一時段,同一場合,卻人事已非。她去了趟美國又回來,已婚,而我到了大陸,投向一個不可知的未來,未婚。

跟以往一樣,她穿著銀行的制服,加了件外套,準時在五點四十分推門進來,她很習慣地望著我坐的這區,看到我後,露出放心的微笑,我向她招手,回報一個微笑。所有動作都跟以前一樣,是那麼的自然。

「萍莉,我們吃什麼?我餓壞了。」我重覆著曾經說過上百次的開場白。

「立民,お元気ですか?你啊,……還是沒變!」她正在學日語,現學現賣,笑起來,眼睛瞇得跟以往一樣。

我也笑了,對著她說:「妳依舊美麗動人,氣色不錯。」

照例,我們先討論了要去那裡吃晚餐,最後,選定一家位於大安路的日本料理店,那是我們經常約會的地方。她點刺身套餐,那是她的最愛,我點炸蝦飯套餐,那是我的最愛,我們也叫了清酒。

「Henry呢?」

「他到英國出差了!」

「妳公公、婆婆呢?」

「他們去日本賞櫻了!」

「所以,……妳就不安於室,跑出來跟我約會了!」

她臉紅了,也許是喝了酒,也許是真的不好意思。

我錯了,我想太多了。我應該一回來就見她的,我們太熟了,和她說話,我可以毫無保留,只有跟她在一起,我才能完全放鬆。

在不知不覺中,我們喝了五盅清酒,比以往要來得多。

「立民,我想喝你泡的咖啡,這樣,才能解酒!」用餐完畢,她如是說。

我的家,或者說我們曾經共同擁有的家,一切都沒變。

從入門開始,西班牙式上有手繪小花草的褐色鞋櫃,兩張穿脫鞋子坐的藤製小板凳,那都是她挑的;義大利進口的乳白色小牛皮沙發以及有著大片玻璃的鋼管型茶几,是我選的; Sony電視,她要的;深綠色流線型的電視架,她看上的;Aiwa音響,我堅持的;放著音響的深棕色高低櫃,我們共同決定的……,這間屋子裡,有著太多我們共同的記憶。

她進來後,用手指觸摸著每個傢俱、擺設,像是在跟那些好久不見的老朋友打招呼似的,幽幽地說:「好懷念喔!」

她走到每一處、每個腳落,最後停在主臥室的梳妝台前,這個紅檜製的梳妝台,當然是她決定要的。她拿起上面放置的胡桃木像框,照片上是我們一起去巴黎旅遊時,在聖母院前摟抱的合照,那是我倆第一次一起成行的海外旅遊。她注視了良久,慢慢地轉過身來,熱淚盈眶地說:「立民,人生可以重來嗎?」

「怎麼回事? Henry欺負妳嗎?」

她淚如決堤,掩面哭泣。自從我認識她以來,從未見過她哭成這個樣子,即使在九二一地震後,當證實最疼愛她的外祖母從瓦礫堆中被挖掘出來時已經氣絕身亡,她都沒有如此傷心過。

我沒有遲移,走上前,環抱著她,讓她在我的懷裡哭個夠,她的淚水濕潤了我的襯衫,在此同時,Chanel No5濃醇的香水味也魅惑著我。

過了一會兒,她的哭聲逐漸緩和,我稍微放開她,扶起她的頭,溫柔地說:「告訴我,到底有什麼事?」

「Henry和他的前任女友,藕斷絲連……」

等她平靜下來,擦乾眼淚,娓娓道來:「我有個同學,住在加拿大的多倫多,她要我過去她家玩。說真的,我到紐約之後,幾乎整天都關在家裡,那裡都去不得,我英文不好,你知道,我是路痴,你也知道。我答應了這個邀約,找Henry陪我去,他說不行,工作很忙,請不了假,他要我自己去,他送我到機場後就回去上班。但是,就在登機前,下起大雪,我在機場等很久,因為天候因素,飛機起飛的時間一再往後延,直到傍晚才宣布不飛了,取消了,明天再說。我本來要打電話請Henry來接我,但是,後來想想,還是不要,下雪天,路滑,不好開車,我坐機場的大巴士回家。直到十點多,我筋疲力盡地回到家,開了門,Henry在家,還有那個女的……,在我們臥室的床上。」

我冷靜地聽著,問道:「然後呢?」

「我告訴他,第一、我們離婚,第二、我們離開美國。我要他二選一。」

「所以,你們就回來了!」我再問。

她點頭,她已完全恢復平靜。

「他父母知道此事嗎?」

「不知道,當他爸媽得知我們要回來時,非常高興,因為Henry是獨子。」

「你公公、婆婆對你還好嗎?」

「不錯,說真的,非常好。」

「那就只剩Henry,他犯了一次錯,但他也願意改……」

「不只一次,好多次,那個女孩,是華裔ABC,他的同事,在Henry與我結婚後,他們還經常在一起,Henry很可惡,他要我那裡都別去,說是人生地不熟的,而且,紐約治安很差,出門很危險。他利用我的弱點,騙我,大搞齊人之福。」

「你們還是回來了,不是嗎?他已經離開那女孩了,不是嗎?你要他做的他都做了,不是嗎?……那還能怎樣?」

「是的,不能怎樣,但是,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樣?」

「我要報復……」

「怎麼報復?」我帶著疑惑,問:「難道,……你也找個男人?」

「沒錯!」她看著我,很堅定地。「就是你,立民,……跟我做愛!」

「天啊!妳有沒有搞錯?我可不想介入你跟Henry的事。」我嚇一跳。

「為什麼他可以,我不行?他是人,我也是人?他有情慾,我也有。」她滔滔不絕地說:「你送我搭機離台的那天,你是怎麼說的,記得嗎?你說,如果我遇到任何困難,找你,只要你做得到,一定會幫我。」

「我是這樣說過,沒錯!」我回答:「可是,這種事?你只是……,唉,是我,我不想被當成一種工具,用來報復的工具。」

「林立民,你很自私也很沒有勇氣,你從來只想到你自己,就是沒想到我。我說要嫁你,你不要,故意疏離我,你不敢明白拋棄我,是因為你不想主動成為我們這段感情的破壞者,這個愧疚感,你不願承擔,你丟給我,對不對?沒錯,Henry是我的選擇,但是,要不是你這個……混蛋、王八蛋,如此的懦弱,我會離開你嗎?你太讓我失望了……」

她轉身,走向門口。

「別走!」我跑過去拉她,說:「我欠妳的,我還,全依妳的!」

愈受呵護的女人,愈軟弱,當她一旦受傷,就像獅子,很兇猛。

萍莉一切採取主動,她將我拉進主臥室,推我躺在床上。然後,看著我,開始解開她的淺綠色襯衫制服的扣子,一顆、兩顆……,燈還亮著,她全然不在意。這不是她以前的風格。

她的胸罩露出來,翠綠色的四分之三罩杯,似乎無法罩住她豐滿的乳房,她將脫下的襯衫,隨手甩在地上。停頓一會兒,她還是看著我。

她再動手將深灰色及膝裙的裙頭掉換方向,從正面解了鉤子,拉下拉鏈,讓裙子直接落在地上,膚色的褲襪露出來了。她,依然正視著我。

她轉身,背對著我,略弓著身子,雙手伸到背後,解開胸罩的鉤子,象牙白毫無瑕疵的背部完全暴露。隨後,她慢慢地褪去褲襪,露出誘人的黑色丁字褲。

我的心跳加速,海綿體急速充血。

她轉過身子,雙手護胸,看著我。突然,兩手放開,撲上床來,胸前的兩個半球體隨之抖動,她粗暴地動手脫去我的衣服,我乖乖地配合,任她全權掌控,沒兩下,我已身無寸褸。

全身只著丁字褲的她俯身朝向我的腹部,微啟櫻唇,吻上來,在受過傷的獅子面前,我活像一隻小綿羊。這不是她以前的風格,不對勁。

她滿意了,站起身來,拉著褲頭,輕聲地對我說:「脫了,別用手,用嘴!」

我樂意照辦,咬著她的內褲往下拉,她濃密的陰毛撫刺著我的臉頰,褲子一寸一寸下滑,直到腳踝,她一踢,將內褲踢落床下。

她示意我躺下,自己跨坐在我身上,滑進,擺動。這不是她以前的風格,全然不對。

我抓著她波動的乳房,將臉湊上,準備舔她的乳頭時,發現她戴著一條黃金細項鍊,近看,是個十字架。這不是她以前的風格,絕對不是。

陌生的十字架就在我面前,隨她的乳房晃動著。

我抬起上身,換了姿勢,將她往下壓,由我主導,重新抽動,當我愈來愈快時,她的叫聲也愈來愈激烈……

在我自己的床上,與我昔日的戀人翻雲覆雨,我才有真正回到家的感覺,彷彿過去半年來所發生過的事,都不存在似的。

高潮來臨時,她抱著我,深深地夾緊我。

當我醒來後,晨曦已射入屋內。枕在我懷中的萍莉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我看著她沉睡的模樣,把玩著她胸前的十字架項鍊,她動了一下,睜開眼睛。

「妳什麼時候開始信教的?」我好奇地問。

她家與大部分台灣人的家庭都相同,信奉佛道教,但是,自從她的外祖母死於非命後,她再也不相信任何宗教。

「在發現Henry出軌後。」

「可憐……」

「立民,我們雖然沒緣份,我希望你送我一個禮物。」

「什麼禮物?嗯,……這個嗎?」我撫著她的乳房,臉湊過去,吸吮著。

我翻到她身上,很自然地與她結為一體,她緊緊地抱著我,指甲在我背脊上深刻畫著……

「妳瘦了!」我摸了她凸出的髖骨。「但是,更嫵媚了!」

「啊!」她叫出聲來,扭動身軀,配合著我的節奏。

像悠揚的奏鳴曲,高低起伏,快慢交錯,音域逐次拉廣,音量漸近擴大,樂章結束的剎那,愉悅盡寫在我倆臉上。

「妳還在吃避孕藥?」

「是啊,本來停了,自從發現那件事後,又開始吃。」

「別吃了,快生小孩吧!妳不是最想當媽媽的……」我的手捏著她的臀部。「屁股這麼大,妳會多子多孫的。」

她笑了。「立民,你交新女朋友沒有?」

「還沒開始呢!我還在考慮。」

接著,我把與蘇心交往的經過,以及我所耽心的問題,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如果喜歡,就去追求……」她撫著我的臉龐。「要勇敢面對,勇敢決定,勇敢行動,就像我,對你投懷送抱,我感覺好多了。為什麼Henry可以這麼做,我不行?我選擇,我要求,我做了,以後,在他面前,我再也不會覺得矮他一截。」

「Henry呢,他什麼時候回台?」

「今天下午,我得開車去接他。」

「答應我,日子好好過……」我再度把玩著她胸前的十字架項鍊,說:「基督的教義,要學會寬恕。」

返台假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受邀去郭宗哲家吃晚餐。當天,他回台休假。

郭家位於新店溪畔,是總高二十六層樓的第二十五、二十六層,樓中樓的格局,我沒猜錯,他家確實是大坪數的豪宅。

「你好!」我打量著幫我開門的女子,她身材修長,外貌秀麗,氣質出眾。

「你好!林先生,請進,我是宗哲的妹妹,我叫郭彩琴。」她主動與我握手,手指纖嫩,神色大方,果真是大家閨秀。

進門後,我被引領坐在客廳中,坐定,環顧四周,眼睛一亮,全是巴洛克式裝璜,富麗堂皇。我第一個感覺是:「能住這樣的家,Richard還去大陸幹嘛?」

郭彩琴端了杯錫蘭紅茶給我,濃郁芬芳,杯具是Wedgewood的。

我看著她,她正對著我微笑,最吸引我的,是她的一對小酒渦,很迷人的女孩,要人不心動也難。

劉秀鈴自廚房探出頭來,笑臉迎人。「立民,你來了,先坐一會兒,馬上好,彩琴,你陪立民聊聊天。」

郭彩琴笑著對我說:「大嫂不要我幫忙,只要菲傭Maria,她要自己做菜。」

「Richard,嗯,……郭副總呢?」

「他在樓上,陪著若薇做功課。若薇是他們家唯一的寶貝,唸小學六年級。」

「喔,很棒的一個家。」我指著這個很漂亮的客廳。「很少有機會見識到這樣的巴洛克式家具,精雕細琢、金箔貼面、花樣繁多,由此可見男女主人的高尚品味。」

「無形的巴洛克藝術勝過有形的巴洛克藝術。」她似乎不以為然。

「喔,怎麼說?」

「譬如音樂,巴洛克音樂,曲調富變化,節奏區分明顯,強弱對立……」

「嗯……」我想了一下。「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韓德爾〈George Frideric Handel〉,對嗎?」

「還有韋瓦第〈Antonio Vivaldi〉。」

「是的,韋瓦第,我喜歡聽『四季』。」

「我也是!」她搶著說,忽然,我們相視而笑。

原來她曾在維也納學音樂,主修鋼琴,前後住了三年,去年底才回來,目前,她在台北的金華街開音樂教室,收徒教課。

我們從巴哈開始,聊到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是的,莫札特,那是維也納的驕傲,雖然,死的莫札特被埋在亂葬崗中,但活的莫札特肖像卻出現在奧地利的許多商品中,他的作品至今仍傳誦在維也納的大街小巷。

她與我聊得非常投機,她會很注意聆聽對方說話的內容,表達自己的觀點時則不會附和別人的看法,很有主見,言談頗有深度。

這是很愉快的感覺,跟一個既富知性又有靈性的美女,在言談中共同悠遊奧地利:哈布斯王朝的興衰、法蘭茲•約瑟夫皇帝〈Franz Josef〉與西西王后〈Empress Sisi〉的愛情故事、用金黃色描繪出情慾女人的克林姆〈Gustav Klimt〉……

郭宗哲與若薇的出現,打斷了我們的話題。

「George,假期過得如何,愉快嗎?」郭宗哲與我握手。

「不錯,很舒服。」我回答。

「這是我女兒,若薇,今年夏天就小學畢業了!」他親暱地摟著若薇的肩膀。「若薇,這是Uncle George。」

若薇與我互相點頭微笑,果然是郭宗哲與劉秀鈴的女兒,在外貌上遺傳了父母的優點,美麗慧黠,看起來很有教養,彬彬有禮。

郭宗哲招呼大家上餐桌,忙了好一陣子的劉秀鈴也脫掉身上的圍裙坐上來。

我的目光很難不被劉秀鈴所吸引,她穿了件低胸的Issey Miyaki的花色洋裝,一俯身就露出迷人的乳溝。

菜餚頗為豐盛,清蒸龍蝦、鮭魚刺身、魚翅羹、紅燒鮑魚……,幾乎以海鮮為主。聊著聊著,郭宗哲與我我談到了SARS疫情。

「別說這些,會影響大家的食慾,你們兩人待會兒再慢慢聊……」劉秀鈴笑著說。於是,我們很識趣地轉移話題。

晚餐後,郭宗哲邀我進他的書房,喝著劉秀鈴煮的咖啡,我們很自然地又說到SARS。

「在中國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下令不得隱瞞疫情,不准延誤通報後,北京的疫情才爆發出來,現在已有三百三十九人感染,十八人死亡,比原來公布的三十七個病例高出很多,衛生部長張文康、北京市長孟學農下台。同時,國家也正式宣布取消五一勞動節一周長假,避免人員大範圍流動,以免擴散疫情。」我敘述當天的最新發展。

「這是對的,中國總算認清事實,作出明智的決定。現在,一定要用非常手段,才能解決非常事態。」

「不過,始作俑者的廣東似乎輕忽疫情的嚴重性。WHO已宣布勸阻觀光客到香港及廣東旅遊,但是,今年廣交會還是照常舉行……」

他皺著眉,說:「現在,一定要公開、透明,讓資訊流通。首先,堵住人員往來,限制流動,盡量封鎖那些尚未傳出疫情的地區,然後,在疫區內縮小範圍,追蹤可疑病例,再將這些人送進醫院,予以隔離,並想辦法救治。」

「雖然如此,當這些病患都進醫院後,醫院恐怕將形成一個大感染源,若是不小心,造成院內感染,就會像一個中心點,向所在的都市進行幅射擴散。」

「這的確是一個大難題。」他點頭表示同意。「還有,我今天經過香港,情況看起來非常糟,昨天就有十二人死亡,是疫情爆發已來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天,累計已有八十一人喪命。香港本身就是一個轉運站,從大陸來的,台灣、日本、美國、紐澳、歐洲等地區旅客,都會經過這裡,即使規定每個旅客出入境都得量體溫,還是可能掛一漏萬,香港已變成全球最恐怖的地方,不僅觀光業一落千丈,而且百業蕭條。」

正當我們都憂心忡忡,莫衷一是時,劉秀鈴進來了。

「宗哲,彩琴要走了,你開車送她吧!」

我看錶,已近十點。「我也該告辭了,我來送吧!」

坐進車內,我找出莫札特歌劇「費加洛婚禮」的CD,輕快悠揚的序曲響起。

「想不到你這麼浪漫!」郭彩琴驚呼。

「我喜歡聽『費加洛婚禮』,那是一種遙遠的感覺,超越時間與空間,就像讓自己融入電影『阿瑪迪斯』的情節,彷彿自己也戴著假髮,穿著禮服,在宮廷舞會裡穿梭,與眾多美女中周旋。」

「你會邀我共舞嗎?」她笑著問。

「當然,妳鐵定是舞會中最閃亮的一顆星。」

「你真會花言巧語,你都是這樣誘惑女孩子的嗎?」

「我講真話,至於,妳所說的誘惑,我認為那是互相吸引,雙方來電,才能碰出火花。」我轉頭看她,她也別過頭來,四目交錯,我微笑直視,她柔情萬種,幽暗的車內,她臉上的酒渦更明顯了,一種異樣的氣氛迴蕩在車廂中。

我開上環河快速路,周日的夜裡,車少,我不自覺地輕踩油門。

她沒說錯,我特別地想誘惑她,只因她是郭宗哲的妹妹,劉秀鈴的小姑。我想像著,當我們離開後,Maria去收拾餐桌,洗碗,若薇也去休息了。郭宗哲挽著劉秀鈴進入他們的主臥室,……都這個時候了,我看一下車前方的時間顯示器面板,十點半了,劉秀鈴應已脫下了花色洋裝,只穿著內衣褲,或者,已換上性感睡衣,坐在梳妝台前卸妝,慵懶地透過鏡子看著她三個月沒回家的老公,然後,郭宗哲迎上去,隨即,有如乾柴烈火……

昨日此時,萍莉躺在我懷裡,今日此時,萍莉躺在Henry懷裡,劉秀鈴躺在郭宗哲懷裡。而我,一無所有……

「你在想什麼?」郭彩琴輕聲問我。

「我在想,我明天又得到大陸了,在走之前,我想再看一次台北的夜景。」

「好啊,反正,我現在回家也睡不著,帶我去。」

我將音響開大聲些,變換無窮的樂章,緊扣著我們的心弦。

直貫環河快速路的盡頭,向右轉個彎,經過士林、再上仰德大道,一路上了陽明山,來到文化大學後山,停好車,下來時感覺有些涼意。

「冷嗎?」我脫下夾克,套在她身上。

夜深了,此處卻宛如夜市般熱鬧,情侶雙雙對對、親親我我,在涼風中相偎。

在黑暗中,我拉了她的手,她想掙開,使不上勁,我看著她,眨一眨眼,我在放電,盡在不言中。她的手有點冰,我攫住,十指緊扣。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是麗芳打來的,她明天要送我去機場,今晚過來住我安和路的家,她問,這麼晚了,到那裡去了?我要她先去睡,我稍晚會回去。在我講電話時,郭彩琴掙脫了我的手。

我們並肩坐在一個視野絕佳的板凳上,她談起郭宗哲。

「我家鄉在台南縣,爸爸是職業軍人,媽媽是小學老師,家裡五個小孩,宗哲是老大,我是老么,也是唯一的女孩。爸爸在大哥唸大二時病逝,媽媽也開始生病,從那時起,大哥開始負責家裡的部分生計,他什麼都做,早上送完報紙再去上課,夏天賣冰淇淋,冬天賣烤番薯。爸爸的撫恤金,媽媽的薪資,加上大哥賺來的錢,使得弟弟妹妹的學業都沒有中斷。大哥很厲害,連當兵的時候都能寄錢回家,據說,他當少尉排長時給營裡的一些長官當英文家教,雖然沒薪水,但營裡那些長官會弄一些香菸什麼的給他,他再拿去轉售……

「退伍後他進了一家知名的電子公司,從副工程師做起,每天加班到十點以後,假日也去加班,工作認真,全心投入,職位爬得很快,薪資也愈加愈高,加上公司的配股,總算出人頭地了。我的三個哥哥都唸到大學以上,他出的錢,我能到奧地利學音樂,也是他出的錢。」

「他跟秀鈴老師是怎麼認識的?」

「大嫂的姐夫是大哥的同學。在這之前,大哥沒談過戀愛,他太忙了,只顧著上班、賺錢,他們開始交往後,也沒什麼時間約會,大嫂跟我說,都是她去公司把他拉出來,她還說,大哥是全世界最不羅曼蒂克的人。」

「他為什麼要離開原來那家公司?」

她不說話,眺望著遠方,停了半晌。「你看,午夜了,依舊萬家燈火,每幢建築物裡,都有好幾個家,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是嗎?」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談妳自己吧! Richard說,妳是六十一年次的……」

「是啊!我是巨蟹座。」

「啊!我也是,我七月十八日生,妳呢?」

「十六日,我大你兩天。」她看著我,捉狎地說:「叫我姐姐!」

我不語,笑著輕摟著她的肩,她的身體有些僵硬,似乎想掙脫。

「到了拉警報的年紀了,還不結婚?」我沒有放手,繼續摟著她。

「出國前,我訂過婚,在結婚前夕才驚覺自己可能看走眼了,於是,解除婚約,就因為這樣,我才到維也納,我想逃離台灣……」

「在那裡呢?有遇到讓妳心儀的男士嗎?」

「有,他叫Tomas,是德國人。他在一次返回科隆探視他父母親時發生車禍,過世了。」她的聲音好像自幽谷發出來。

「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沒關係,已事過境遷了,不是嗎?」她停頓了一會兒,說:「上帝造人,讓我們的眼睛長在前面,腳掌也長在前面,就是要我們向前看、向前走。頻頻往後看,或是想要倒退走,會跌倒的。」

經過幾近一整天旅程,晚上,我再度回到東坑。

進入廠內宿舍我的房間,我癱在床上,直瞪著天花板,這時,我才能在不受周遭環境干擾的狀況下,獨自一人靜靜地想想,在混亂中理出頭緒……

這是個既令我疲憊也讓我忙碌的一天。

在天空出現魚肚白之際,我才送郭彩琴回到她位於金華街的住處,然後,開車回到家,洗澡、收拾行李。昨晚過來我家,睡在客房,準備同我一起去機場,再將車開回來的麗芳,見我早上才返家,一臉疑惑地看著我,我無力解釋,也沒精神駕駛,車讓她開。

到了機場後,又見口罩族,草木皆兵。我辦理登機手續、通關,諸事匆匆。

經過中正機場的免稅商店,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自忖著是否該給蘇心買什麼禮物?巧克力、化妝品還是首飾?我一度猶豫,最後,我挑了Chanel No19香水,這是萍莉身上的香味給我的靈感。

上了飛機,感覺只睡了一會兒,很快地抵達香港機場。

驚悚的場面重現眼前,與十天前經此返台所見的景像相較,情勢更為嚴峻。除了每人必戴口罩外,各式花花綠綠的口罩,儼然成為人們必備的新流行時尚,口罩的等級也出現變化,舉目所見,專業用的N九五口罩佔了將近五成。

我依例轉乘通寶巴士到常平,途中,每當人與人接觸時,那種互不信任,顯露於口罩上方的懷疑眼光,絕非文明禮貌社會的常態。

小黃開車過來接我,他問我回家過得如何?我因心不在焉而敷衍地回答。

在迷惘中回到東坑,在茫然中進入宿舍。

我該如何選擇,是蘇心還是郭彩琴?想了一天,莫衷一是,……我躺在床上繼續思考這個問題,她們兩人的倩影交錯地在我腦海中浮現。

十分鐘過去了,沒有答案;二十分鐘過去了,還是無解;三十分鐘過去了……

我索性下床,從公事包內找出包裝精美的香水,走出房門,打算去找蘇心。

辦公室裡只剩兩、三個人,戴著口罩在加班,不見蘇心。於是,我打她的手機,卻已關機。

走出廠區,到鴻信市場她的住處找她,路上行人不多,當我抵達時,敲門老半天,沒回應。坐在樓梯間,我摘下口罩喘口氣,抽了將近半包菸,等著她出現,約莫一個小時過後,我才失望地起身回廠。

我一路納悶著她究竟跑到那裡去了?我精神恍惚,神志不清,沒注意到身後有輛「摩的」疾駛過來,也未聽見那騎士猛按喇叭,他突踩煞車,但還是撞到了我,我彈到路邊,跌倒在地。

很快的,有人過來圍觀,其中似乎也有身穿Viewtech廠服的員工。

迷糊中,我站起身,檢查一下,除了右膝擦傷,沒什麼大礙。

那名騎士用「白話」指著我破口大罵,旋即,我被激怒,衝上去,揪住他的衣襟,正要出拳揍他。

圍觀的群眾中閃出三名廠內男同事,兩人將我拉開,一人回罵那騎士,看似要來場打鬥,騎士驚覺我們人多勢眾,趕緊發動引擎,瞬間開溜。

第二天上班時,我即感覺到廠內的氣氛與昔日迥異。

廠方發給員工每人兩個紗布製口罩,硬性規定必須佩戴口罩上班,並且在進入辦公室前還得到先在門口排隊量耳溫。

黃建達見到我,立即拉我到一旁說話:「Linda失蹤了!」

「啊,怎麼回事?」我非常驚訝。

「廠裡新規定每天上班都得量體溫,昨天早上Linda體溫達三十九度,這是廠內執行量體溫措施以來所見的第一個發高燒病例,我趕緊找人送她到東坑醫院檢查。據陪她到醫院的同仁回報,醫師表示無法確定她是不是SARS病例,但是,他們說只要是發燒就很可疑,所以就留她住院隔離觀察。同時,我也根據她所留下的人事資料聯繫她的聯絡人,也就是她的堂姐。昨天下午,我耽心Linda的狀況,打她的手機,卻關機,於是,我又派人去看,醫院說,她的堂姐把她帶走了。」

「不是得隔離觀察嗎?為什麼可以輕易把人帶走?」

「我們的同仁也這樣問,醫院說他們向Linda的堂姐表明病人不能帶走,但是,Linda的堂姐找了人給醫院的領導打電話,所以就放行了。」

「Linda的堂姐為什麼要帶她走呢?」

「唉!你不知道,最近東莞地區頻頻傳出死亡病例,連東坑也有了。在中興大道汽車客運站對面有一家長江西服廠,廠內有個香港籍的財務主管,聽說就是得了SARS,從東坑回香港後病發,現在,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只是生命垂危,無論如何,這件事把大家嚇壞了。

「而且,自從北京市長因為對SARS防治不力而下台後,各地的官員人心惶惶,深恐自己也斷了官路,因此,就各顯神通。一種就是圍堵法,就像上海,把每條進城的道路全給封了,每名要進來的旅客都得量體溫,對於那些自廣東、北京或是其他疫區來的,就拿出行政裁量權,不准進入,打起城市保衛戰。另一種更高招,就是疏導法,把這些SARS病例藏起來,不管是確定的還是可疑病例,讓他們都來個眼不見為淨……」

「藏起來,怎麼弄?」

「謠言很多,據說,我們這裡的病人不只是長江西服廠的案例,有人看見晚上開來車子,從把這些人載走,載到那裡?沒人知道。我想,Linda的堂姐可能也聽說了,搶先一步把Linda帶走,以免Linda也被載走。」

「不可能吧,這個消息經過證實嗎?」我懷疑地問。

「現在已分辨不出真假,謠言滿天飛。」

「好吧,Linda的堂姐把她帶去那裡呢?你跟她聯繫了嗎?」

「我打她的手機,完全不通,我猜,她也關機了。」

聽了他的話,我非常沮喪。蘇心得了SARS嗎?她是在那裡感染病毒的?目前人在那裡?……連串的問號,讓我心急如焚,我向黃建達要了蘇紅的手機號碼,一整天,撥了好幾次電話找她,都是關機狀態。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時間,我決定自己去找蘇心。我到了東坑醫院,查不到她的就診紀錄,也查不到她的住院紀錄。或許,因為我沒有門路,所以,他們一問三不知,我攔了許多人,向他們描述蘇心的模樣,眾人都說沒見過。

我不死心,再到常平,找到蘇紅的住處,大門深鎖,敲門不應,我這才相信蘇心真的失蹤了。一連好幾天,我有空時就去常平找蘇紅,全吃了閉門羹。

日子一天天過去,蘇心音訊全無,我愈來愈悲觀。這麼好的女孩,就這樣平白無故地消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每天,怵目驚心的新聞報導讓生活在SARS陰影下的每個人都覺得度日如年。香港、台北、北京,這三個兩岸三地中心都會的市民,面對著共同的敵人,惶惶不可終日。

自從香港牛頭角的淘大花園社區爆發集體感染案例後,這顆東方之珠已經蒙塵。香港醫界評估,引起SARS的冠狀病毒可能已出現變種,懷疑因此而導致疫情惡化。在這個高度資本主義的中國特別行政區裡,市民為了糊口,每天仍得出門工作,面對著政府每天所公布日益高昇的死亡數字,或者是聽說自己所認識的某個人染病住院,都是一種如凌遲般的折騰,最終,只能暗自祈禱,噩運別降臨到自己頭上。

台北的和平醫院爆發院內集體感染,七名醫護及行政人員疑似感染SARS,其中一名醫師及兩名護士出現發燒及喉嚨痛等症狀,被送往台大醫院隔離治療。和平醫院部分急診及住院部門暫停運作,院方全面展開消毒工作。事件如滾雪球般地愈演愈烈,後來行政院決定將和平醫院封院,千餘人突然被隔離在院內。

耕莘護校因有一名女生在和平醫院實習時接觸到SARS病例,這名女生也得接受隔離治療,而校內也有多名學生與這名女生有過接觸,因此,學校宣布停課十天。之後,康寧護校、桃園興南國中也相繼停課,總計全台學校受居家隔離或停課影響的師生已超過一萬人。接著,首名死亡病例出現了,台北市仁濟醫院也發生院內感染,衛生署的死亡統計人數逐日攀升。

這就是兩岸擴大經貿交流後所換回來的禮物,輿論充斥著對始作俑者大陸的批判,同時,殃及往來兩岸的台商及眷屬,他們猶如刺蝟般,無人敢靠近。

在中國,陰霾籠罩著北京城的天空。火車站驚見只有在戰爭期間才會湧現的逃亡潮,外地來的學生與來京掙錢的民工,急著逃離這個超級大疫區。在這個人口密集的都會,成為全國SARS病例增加最快速的地區,僅四天內就添增二十一條冤魂。隨著死亡人數的劇增,北京市政府祭出鐵腕,將兩家醫院、四棟宿舍予以隔離封鎖,隨後,北京即將封城的謠言不斷,市民搶購民生用品,物價、菜價連日上漲。不久,市內的歌舞廳、網吧、電子遊戲場、劇院、影院、錄像廳等公眾聚集的文化娛樂場所全部停業,連圖書館也關門了。

至於東莞,每間工廠都成為一座大監獄……

聽說,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蕭瑟許多。

聽說,熙來攘往的賣場商家,門可羅雀。

聽說,夜夜笙歌的東銀酒店,只剩小貓兩三隻。

原本枯燥的生活更形乏味,日復一日,白天忙工作,晚上窮緊張。

更糟糕的是,美國的傳染病學專家指出,儘管全球連手對抗SARS的效率空前,但是這種傳染病可能無法滅絕,勢將成為人類永久的威脅。

但願這不是真的。

蘇心音訊杳然最讓我痛徹心扉,她染上SARS了嗎?

但願這也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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