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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寫實】--【西紅柿進行曲 】-- 作者:Simon |
| 第二章_入境問俗 |
第二章 入境問俗
「西紅柿是蕃茄，菠蘿是鳳梨，土豆是馬鈴薯……」
兩岸的差異不只是名詞的說法不同。
第一次與大陸同事開會，感覺既新鮮又有趣。
中國土地遼闊，人口眾多，方言也特別雜，幾乎每個人說話都帶了點鄉音。於是南腔北調交錯，不仔細聽還搞不懂他們在說啥，然而，就算認真聽，要完全了解也很難。況且，當說者認為別人沒弄懂自己的意思時，會愈講愈大聲，愈說愈快，臉紅脖子粗的，這時，更可能出現溝通不良的情況了。
在廣東，外來人口多，泰半來自黃河以南地區。
東莞地區當地人講的方言稱為「白話」，所謂「白話」與廣東話有些許不同，但是可溝通無礙。一堆廣東人在一塊兒，肯定嘰嘰喳喳，即使只是兩人，也可以高談闊論，旁若無人。
廣西人說話還算較讓人聽得懂，廣西省在共產黨統治後，改成壯族自治區，壯族是中國最大的少數民族，總計一千五百多萬人。於是，當碰到廣西人時，我通常會好奇地想知道對方是漢族還是壯族，但是，因為壯族漢化得很徹底，除非他們自己表明身分，否則還真難辨別。
湖南是毛澤東的故鄉，湖南人到處流竄，在廣東打工的也非常多，湖南方言種類繁多。湖北人一般都被認定聰明絕頂，常聽人說「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這句話若說是恭維，倒不如說是貶抑的成分較大。
同為沿海省份，福建、浙江、江蘇、山東與遼寧各省到廣東來發展的人數並不多，因為當地近年來的繁榮與進步的狀況與廣東相較，不徨多讓。相對地，重慶市、四川與陜西三個內陸省市，出來打工的就挺多的，或許出於貧窮與落後，經常可見到此三地出身者的影子。
河南、安徽、江西與貴州四省，也是出外者眾多，因不屬海岸線省份，成長曲線與沿海地區相較，落後一截。
Viewtech東莞廠的大陸員工有六百多人，從公告欄所張貼的員工年休假通知表上，可得知廠內員工的省籍分佈，包括：廣東、廣西、江西、貴州、湖南、湖北、安徽、河南、重慶市、四川、陜西、甘肅、海南……等。
有一位來自新疆，據說其原居住地在三峽，因被要求搬遷，父母親住到新疆，他的省籍就變了。此外，有兩人是黑龍江人，都是業務課的日文翻譯，因為日本在二次大戰結束前長期侵略並佔領東北的歷史因緣，黑龍江的日語人才在大陸的比率最高。
每年初，廠內都會公布休假通知表，任職一年以上的員工依老家的遠近，年休假日數有長短不同，交通費補助也有多寡之分。
廠內的台灣人則有八位：分別是郭宗哲，Richard，副總；陳彥彬，Ben，技術部協理；黃建達，David，管理部經理；羅恒偉，Morris，製造部經理；廖隆平，William，生管部經理；劉志良，Simon，生技部專員；朱勝武，Peter，製造部專員；還有我，George，業務部專員。
這其中，那六百多名大陸員工還算好管理，最難搞定的竟是這些台灣人。
所謂「辦公室政治」，在這幾個台灣人當中居然也存在著。
郭宗哲是廠內最高主管，由於出身背景的關係，他有著直來直往的工程師個性，要求嚴厲，追求完美，讓廠內所有台幹及大陸幹部都對他畏懼三分。但是，他對大陸基層員工相當愛護，待人和善，讓娶大陸老婆的黃建達相當折服，所以，這兩人是一派。
陳彥彬是公司的創始員工，到大陸來已經五年，也是最資深的台幹，他喜歡倚老賣老，在他的眼中郭宗哲是空降部隊，他常拿公司的程序問題與郭宗哲抗衡，他喜歡做老大，自認很有辦法，羅恒偉、劉志良都倒向他，這派有三人。
廖隆平擁有碩士學歷，是公司老闆蘇董重金禮聘來的，個性耿直，不向任何人奉承阿諛，自恃擁有尚方寶劍，目空一切，最愛開會放砲。朱勝武則看起來鬼頭鬼腦，他認為廖隆平是明日之星，喜歡跟著他講英語，因此，這兩人又是一派。
每天看著這三幫人馬為了些芝麻般的小事爭論半天，甚覺好玩。後來，我也發現，連我們的大陸員工也以看八卦的心態，討論著台幹間的矛盾與衝突。
我曾經問起郭宗哲如何看待此事，他語重心長地說：「台灣人在這裡，人少事多，壓力大，工作在廠內，吃住也在廠內，連星期六也得上全天班，等於是賣給公司，搞到最後，大家脾氣都很爆。平常意見不同，鬧一鬧，就是茶壺裡的風暴而已，別太影響工作就沒什麼關係。而且真理愈辯愈明，表示我們的決策很透明……這並非壞現象。」
不過，台幹爭辯，一定會看場合，譬如在只有台幹參加的會議上，或是在餐桌上，就會大鳴大放，維持台灣人領導幹部的形象是絕對的原則。
平心而論，公司的台幹都很有責任感，雖稱不上肝膽相照，但也維持了一個最起碼的團結模樣。
廠裡的台幹統統住在宿舍中，就在廠內一棟四層樓作業員宿舍的頂樓，每人都分配到附衛浴設備的單間套房，房內都有電視，全都可透過衛星接收器，收看台灣的電視節目，也配備有座機式的網路電話，方便與台灣的家人聯絡。
有一名大陸阿姨負責為台幹洗衣，哥兒們每天早上只須將要洗的衣物放到臉盆中，置於房門外，下班時就可發現已洗好、燙好、折好，放回原來的臉盆中。而這位阿姨除了專門洗衣外，也維護整個四樓的清潔工作。
吃飯就在同層樓中的客廳兼餐廳，並有專門煮飯的大陸阿姨準備三餐，課長級以上的大陸幹部，也獲准在三餐時上樓來吃飯，但是他們不與台幹同桌。而在吃飯時就這些台灣人講話最大聲，而且都是講台語，完全不讓大陸人聽懂「我們自己人」在討論什麼。
除此之外，在工作及生活上，台灣人之間也幾乎都是講台語，即使，台幹在來大陸之前不會講台語，若在此地的台資企業待久了，也一定學會說台語。如果說是出於鄉情，毋寧說是把語言當成一種工具，藉此，將身為管理階層的自己與大陸人隔開。
廠裡有一部小轎車，聘用一位廣東籍的司機小黃，偶爾他會載來廠訪問的客人，以及從台灣過來大陸出差的台籍同事，但大部分的時候都用來載台幹。每個台幹都可自由用車，但是，公司為了怕出事，絕對禁止台幹開車。
台幹在廠內工作，一律穿廠服，此點，台灣人與大陸人沒什麼兩樣，這也是絕大多數在大陸台資廠的共同特色。
可以說，食衣住行，公司全包了，公司要的是台幹全心全力地工作，而且因為大家都住在廠裡，手機一響，隨傳隨到，簡直就是7─Eleven。
公司對台幹的照顧巨細靡遺，主要是考量安全問題，絕對不能讓台幹在大陸發生狀況，否則對家屬沒法交代，附帶地，集中住宿就比較好管理。
正因為這種以半強迫規定進行半隔離的集體生活方式，台幹很難融入大陸的社會，很難結交到真正的大陸朋友，很難了解大陸人的想法。
台幹一般都看台灣的電視節目，對於大陸電視台部分，頂多就是看香港的鳳凰衛視，因為大家一致公認大陸中央電視台的各頻道，都不符合台灣人的口味，台幹幾乎都不看當地的報紙，因而，資訊經常是片斷的、零星的，消息來源多是「聽說」。
說起來很諷刺，台幹接觸最密切的大陸人是酒店內KTV部的小姐及沐足閣的女技師。
在東莞市轄內三十二個城鎮中，Viewtech所在的東坑鎮算是個小鎮，與東坑毗鄰的常平、橫瀝、茶山、寮步以及大朗各鎮，都相對大了些。尤其是常平，此為東莞火車站所在地，設有海關，是南來北往出入的交通要道。東坑不過是個過路地，的確如此，一條東興路，北往常平，南往茶山，一條中興大道，東往大朗，西往橫瀝，兩條大馬路的交叉口旁是鎮上最熱鬧的家家樂商場。
家家樂商場的對邊是東信酒店，往北走，兩側商家林立，西邊經過德信酒店沒多遠是東坑中學，這是東坑的最高學府，再直行，不超過十分鐘的腳程，東銀酒店就到了。
東銀酒店是幾棟建築所組成的，入口直行，西邊是銀宮中餐廳，東邊前為桑拿部，後為酒店客房部，客房部對門的另一幢建築是KTV部，這也是東銀酒店的金礦所在。每晚，這兒就是全東坑鎮裡台灣人密度最高的地方。
「陳董，您請進！林總，歡迎光臨！」諸如此類的招呼聲不絕於耳。
陳、林是台灣的最大姓，而東坑本地人姓彭、黃、謝、盧的較多。
「您來了，Yamada〈山田〉，Nishida〈西田〉……」日本人也是東銀酒店的大戶，屢聞包廂內傳出的日語歌聲，可為明證。
初抵東坑的第一個周六晚上，我就被同事帶到東銀酒店見識一番。
除了郭宗哲與黃建達，所有台幹都到了。
「David娶大陸妹，眼線多，Richard妻管嚴，不敢來……」朱勝武附在我的耳邊說。他不是怕別人聽到，而是音樂聲太大，不這樣，聽不到。
郭宗哲是「妻管嚴」？怪不得我常看見他接聽手機時都神秘兮兮地，原來都是劉秀鈴打來查行蹤。
平常在開會、吃飯時吵吵鬧鬧的哥兒們，一到酒店來就顯得和樂融融。
「帶我們進來的是資客，房裡的調酒小妹是DJ。」朱勝武挨著我，一起坐在包廂的沙發上。
「古綿純，先來四支。」陳彥彬告訴DJ，接著他又吆喝一位三十歲出頭的胖女人。「趙麗，帶妹妹……」
「趙麗是酒店的媽咪。」朱勝武說：「所謂媽咪就是酒店小姐的頭兒。小姐要有媽咪帶，並繳規費，才能進來酒店上班。相對地，媽咪也有照顧小姐利益的責任，她旗下通常有幾十個小姐，必須想辦法讓每個小姐都有檯可坐，自己才能賺得多。基於此，媽咪在挑小姐時，一定首重小姐的姿色與身材……」
「唉呀，朱大哥……好久不見了。」趙麗逕自將豐滿的身軀塞到朱勝武與我之間，一陣濃郁的香水味撲鼻而來，讓我一時不適應，差點彈開。
「新來的帥哥，您好，我是趙麗，這是我的名片，您貴姓？」她拉住我的手靠過來，胖嘟嘟的臉龐幾乎貼在我的面頰上。
「我姓林，幸會。」我故作鎮靜狀，摟著她的肩膀。
「我一定幫你挑一個最漂亮的妹妹。」她笑得闔不攏嘴。
「各位大哥，晚上好，歡迎光臨！」趙麗旗下的小姐，一次進來十幾個，往包廂正前方站成一排，高聲喊著，並向客人鞠躬。
「George，你第一次來，你先挑……」陳彥彬對著我說。
我還沒開口，坐我身邊的趙麗已在幫我選了。「左邊第二個，穿紅衣服的，東北來的，人漂亮，個子高，皮膚白，很會玩的……，喂，站過來點，看！林大哥，不錯啦！」
「別理她，George，你挑自己喜歡的。」陳彥彬說。
眾人左顧右盼，沒人挑。「換下一批！」
就這樣第二批、第三批、……到第五、六批才搞定，每個男士身邊都坐了個妹妹。我覺得這簡直就像「人肉市場」，不過，在座的每位似乎都見怪不怪。
我挑了一個穿著較樸實，眉清目秀的女孩。
漸漸的，包廂內熱鬧起來，有人唱歌，有人玩骰子，有人猛敬酒……
「大哥，我敬您，您貴姓？」我身邊的妹妹邀我喝酒。
「我姓林……」我開始與她攀談起來。
她叫李方，湖南湘潭人，跟毛澤東是同鄉，一九八四年生，不滿十九歲。我想跟她聊毛澤東，但是，我發現她對毛主席了解的都沒有我多。其實，我並不意外，她年紀小，毛澤東死了八年後才出生呢！
她老家父母健在，老爸原在國營工廠做事，老媽一直臥病在床，她有個小她三歲的弟弟，當初因為家裡生了兩個孩子，違反國家「一胎化政策」，老爸的工作因此丟了，目前以打零工過活。
她才來東銀酒店兩個禮拜。她說，在老家時因為沒錢，中學都沒唸完，就跟著老鄉出來了，原來在大朗鎮的毛織廠當作業員，實在太苦了，又轉到長安鎮的一家電子廠，也是因為老鄉找她，就過來了。
後來，我發現酒店裡的女孩，故事都差不多。大陸的鄉下真的很窮，而且貧窮的程度讓剛來大陸的台灣人難以想像。是幸與不幸，好運與歹運，生在城市或鄉村，竟有著天壤之別。
我偶爾唱唱歌，大部分的時間都跟李方玩擲骰子、喝酒。同事們漸漸有人摟著妹妹到KTV一樓的大廳看夜總會表演，包廂內的人少了些。
「我要走了！」朱勝武向我使眼色，拉我走出包廂說話。「我帶我的妹妹Happy去了，你要不要也來開房？ Ben的動作最快，已經先去了，休息五百元，過夜八百元，鐘頭房房錢另外付。不過，也不勉強你就是了，如果你不去，待會兒要走時，記得給你的妹妹兩百元小費。」
朱勝武點的妹妹搖曳生姿地從包廂內走出來，碩大的乳房都快從低胸的晚禮服內蹦出來了。她倚在朱勝武身上，臉頰紅暈，似已不勝酒力。
我看了錶，快一點半了，說：「差不多了，我回宿舍休息了！」
我進入包廂內，將錢塞給了李方，走出酒店。蕭瑟的冷風迎面吹來，剎那間，酒醒了不少。
走在黑暗、寧靜的東坑街頭，突然，覺得有些寂寞。
第二天周日的午後，朱勝武約我去沐足。
「昨晚太累了，去洗洗腳。」
我倆步行到德信酒店的沐足閣。沐足，多麼優雅的說法，說穿了就是以足部為主的按摩，地點就在後棟建築的二樓。
我們由資客帶進房裡，各自躺在座椅上。
「有沒有熟悉的技師？還是要幫你們介紹？」資客問。
「我的老相好回家過年了，還沒來上班。」朱勝武回答：「幫我們找兩個靚女，不靚的不要，……那時就由妳來幫我按。」
「我不會按摩。」資客笑了起來，趕緊閃開了。
過了一會兒，進來兩位姑娘，穿著整套紅色的運動服。
這兩個被稱做技師的姑娘，先是挪開腳踏椅，露出洗腳盆，加熱水，讓我們試水溫。然後，整個程序就開始了，技師先是按摩頭頸，接著是背部，手臂，最後是腳。
幫朱勝武按摩的姑娘很年輕，是新來的，看起來頗生澀，很怕羞，動不動就臉紅，朱勝武逗著她說笑。而幫我按摩的這位，在黯淡的燈光下看來，化了濃妝的臉龐顯得妖嬈，手法老練，力道十足。
我閉著眼，讓自己的肌肉完全放鬆，隨口問：「當按摩技師，賺錢很辛苦吧！」
「你可千萬別這麼認為，很不錯啦！」朱勝武用台語搶著回答。
我也用台語問：「看起來，在大陸，女孩似乎比較容易找到工作，是嗎？」
「別的地方我不知道，就拿東莞來說，女孩到工廠工作的機會確實比男孩多，你看，我們廠內就是，六百多人中，男孩不到一百人，作業員統統是女孩。不光只是我們這樣，大部分的廠也都是如此，你如果不相信，當你經過每家工廠時，注意那些看起來像宿舍的建築，通常，宿舍都會蓋得比較高，你只要看晾的衣服就知道了，胸罩與小內褲一定比較多，五彩繽紛，隨風搖曳，真是迷人。」
他接著說：「除了製造業以外，再拿服務業來說，也是一樣，商場內的銷售員，餐廳裡的服務員等，大部分是女的，服務業與工廠的員工相較，一般工資都差不多。工廠裡新進員工，包吃包住，一個月人民幣三百五十元，做久一點，譬如說，一年、兩年的，作業員就是五、六百元。再來談到我們辦公室裡的文員，像是管理部的女職員，月薪七、八百元。」
「所以說，女孩找工作比較簡單，不過，收入普遍不高。但是，做酒店小姐又另當別論了，例如，小姐陪客人出場，看來似乎很好賺，不是嗎？」我問。
「賣肉比賣體力、智力價格當然高很多。若是酒店小姐不陪客人睡覺，一個月五千元上下總是有的，如果，長相差一些，經常沒人點，坐不到檯的，就在這個以下囉。好吧，一個月五千元就當成一般標準，只要陪客人過夜六、七次也就有了。我曾經碰過一個小姐，臉蛋好，身材棒，月入兩萬塊，我算了一下，她除了月經來的那幾天之外，天天陪客人過夜。兩萬人民幣是台幣八萬，但是，你要知道，大陸的平均國民所得不到台灣的十二分之一……」
頓時，我沉默不語，陷入沉思。
「就拿洗腳來說好了，一個鐘，也就是八十分鐘，待會兒，我們每人要付四十元，而她們最少可分得十元。很多台灣人第一次來的時候，跟你一樣，看這些女孩按摩得這麼賣力，同情這種錢賺得很辛苦，別這麼想。你去比較我們的作業員，一個月拿六百元的，平均一日所得是二十元，你說，那種錢好賺？但是，中國人還是很傳統的，酒店小姐與沐足技師都羞於向親友坦誠自己是做什麼的，如果讓人知道了，會怕嫁不出去。」
「還是有人要吧！台商、港商包二奶，應該有很多都是這麼認識的吧！」
台商、港商、外資到大陸來的動機，就只為了工資水準低，土地取得便宜嗎？
有一次，郭宗哲找我到他的辦公室談公事，後來聊天時，我問起這個問題。
他說：「並不盡然，你不能光從東莞看大陸，也不能簡單地只從表面看。首先，大陸的城鄉差距與貧富差距是相當極端的，在大都市，例如，上海、北京、天津、深圳、廣州等地，高收入者很多，大坪數的別墅住得起，高檔轎車開得起，到百貨公司買名牌精品出手闊綽。但是，這些人也許在三、五年前也跟一般大陸人沒有兩樣，啃五角一個的肉包，喝一元一杯的豆漿，吃五元一份的快餐。為什麼？這是由於大陸是一個很有潛力，但制度發展還不健全的國家，法令不完善，走後門特別重要，只要會鑽營就可以冒出頭。」
他繼續說：「這裡人口特別多，胃納相當大，支撐著一個龐大的市場，就像在大海航行，技術好、運氣好，若是一帆風順，很快就揚名立萬，所以，走對了路，或是走在別人前面，苦幹實幹，就可以出人頭地。但是，也因為不確定性太大，例如，政策因主政者而異，因此，有可能一個大浪打來，你沒站穩，就被捲入海底，再怎麼掙扎也浮不起來……，所以，大陸就像一塊超強力的磁鐵，吸引國際上的各路好漢，前來一試身手，所謂亂世出英雄嘛！只看現在是膚淺的，必須著眼於未來，要掌握每一個機會，冒險前進。」
「大陸經濟已持續成長一段時間了，難道不會泡沫化嗎？」我問。
「暫時還撐得住。從一些數字可看得出來，中國是目前全球成長最快的，也是最被看好的市場。以最新公布的去年全年統計數字來說，中國全年的貿易總額超過六千億美元；中國接受外資投資額超過美國成為世界首位；美國對中國的貿易赤字為一○三一億美元，為三年來最大數額，中國成為美國的最大貿易赤字國；中國GDP首次突破十兆人民幣，今年的經濟成長率預估為七%，而過去五年內的年平均增長率為七•七%。
「再以兩岸經貿關係的互動來說，去年，大陸，也包括香港在內，對台灣貿易總額達五百億美元，大陸超越美國，躍居台灣的第一大貿易伙伴；而台灣對大陸出超一百八十億美元，創十五年來新高，同時，台灣對大陸的出口依存度超過二十五%，領先南韓、日本，成為對大陸市場依存度最高的國家；台灣資訊硬體產業產值為四百七十八億美元，僅次於美國、中國及日本，居世界第四位，但其中三成產值，約一百四十多億美元是在大陸生產；去年，台灣赴大陸旅遊人數超過三百六十六萬人，平均每天有一萬人次遊客到大陸，大陸已成為台灣人海外旅遊的首選目的地……
「所以，George，十九世紀看英國，二十世紀看美國，而二十一世紀看的是中國……」他語重心長地說：「你在大陸，剛好可以感受到這股巨大的變化。」
「但是，大陸有很多問題，包括：城鄉差距貧富懸殊問題、一胎化政策實施後的人口老化問題、土地過度開發後造成的環境惡化問題、工業發展轉型中面臨的水電供給不足問題、中央與地方政府稅收分配產生爭議的問題、各級政府中貪污腐敗的問題……」我不以為然。
「更重要的是，這是個一黨專政、威權統治的國家，是個人治色彩超過法治規範的國家，是個資訊不透明的國家，是個政府會為了掩飾真相而干預新聞自由的國家，是個公民無法全面行使選舉、罷免權的國家，是個製造並迫害政治犯的國家……」我接著說。
「沒錯，你說得都對。但是，這些現象都不會阻礙大陸的向前邁進，大陸的經濟發展已勢不可擋，為了給這近十三億人吃得更好、穿得更好、住得更好……，這當中就存在著很大的市場與商機，不管你叫他共產主義也好、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也好、拜金主義也好……，無所謂，十三億人就是一股很大的力量，會支撐這個國家向上爬，在趨勢與潮流上，經濟發展有如萬馬奔騰。」
「所以你非常看好大陸的未來發展，是嗎？」我小聲地問：「對不起，Richard，請教你一個私人問題……你是統派嗎？」
他停住半晌，嚴肅地看著我，然後說：「我支持民進黨。」
「一九九六年總統大選，我投彭明敏，二○○○年，我投陳水扁，明年，如果我能休假返台投票，我可能還是會投阿扁。聽著，這很重要，不要給人貼標籤，說這個人是綠色的，或是藍色的，然後就全盤否定他的觀點與說法。台灣最糟糕的地方就在這裡，兩極化，非藍則綠，不站在對方的立場去深思問題與歧異出自那裡，然後，一句話定調，非我族類，一切免談。族群誤會、黨派爭議、政策延宕都出於此，而這種根深柢固的意識形態，可以說都是蔣介石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台灣即使已經總統民選了，但是民主的觀念還是停留在幼稚園階段。」
他嘆口氣，說：「我出生在蔣介石執政的時代，那是個獨裁、威權、製造對領袖個人崇拜的時代，所謂行政、立法、司法、考試與監察五院，甚至是全國最高權力機構的國民大會，統統是橡皮圖章。誰最大？國民黨最大。誰是國民黨總裁？蔣介石。誰當了五任總統，都不必下台，最後死在任內？也是蔣介石。所以，我從年輕時就對國民黨很反感，從來都在投票時投給黨外及後來的民進黨……」
「難道，蔣介石對台灣沒有貢獻嗎？」我問。
「絕對有。沒有蔣家把大陸的黃金、白銀運到台灣，台灣戰後的經濟早就崩潰了。沒有韓戰的爆發，就沒有美國第七鑑隊協防台灣海峽，台灣早就被共產黨佔領了。假若如此，台灣也得跟大陸同樣搞大躍進、文革，那就不會有台灣經濟奇蹟了，說到經濟，在五○、六○年代，是美援讓台灣可以度過那個艱困時期，蔣介石與美國政府的關係，是美援進來的主因。」
他解釋說：「但是老美扶植台灣經濟的原因是希望國民黨在台灣偏安，別輕舉妄動。老蔣一直想打回大陸，他說的嘛！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韓戰是最好的機會，當時，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秘密訪問台灣，想拉台灣參戰，後來，杜魯門〈Harry Truman〉生氣了，硬把麥克阿瑟搞掉。美國從不贊成國民黨打回大陸，而在美中關係正常化後，美國也不願共產黨染指台灣，在國共對峙的狀況下，關島、夏威夷才不會成為最前線。美國過去的假想敵是蘇聯，在俄共垮台後，適逢中國改革開放績效顯現，美國的假想敵已變成中國，而台灣是中國的『阿基里斯之腱』〈Achilles’ Tendon〉。」
「台灣成為美中對抗的夾心餅？」我問。
「確實如此。而且，時代變了，過去最反共的是國民黨，現在卻主張承認兩岸的『九二共識』，然後與北京展開談判，目前最反共的反倒是民進黨，以及台聯李登輝這些人，陳水扁口口聲聲說要與大陸坐下來談，但他偏偏不認為有所謂『九二共識』，台灣不承認『九二共識』，按照中國的解讀，就是否認『一個中國』，否認『一個中國』就沒什麼好談的。
「可以說，兩股大力量，美國與中國都強調『一個中國』，中國所說的『一個中國』是北京當家的『一個中國』，美國的『一個中國』是陽奉陰違的『一個中國』。美國就是拿台灣當做美中對抗的馬前卒，然後賣武器給台灣時還可倒賺一把。你說可不可憐，我們台灣人每年辛辛苦苦賺了錢，給政府繳了稅，然後一大部分錢拿去對美軍購，我們就在太平洋的西端幫美國站衛兵，槍還得自己買，買的還是美軍即將淘汰的武器，夠窩囊的吧。於是，衍生出李登輝執政後期，與陳水扁上台後的新兩岸關係。」
「『聯美抗中』吧！我認為……」
「不，台灣沒那麼偉大……該如何形容呢？」他想了一下，接著說：「姑且稱之為『頑童策略』吧！對李登輝及陳水扁而言，他們或許不認為自己是在站衛兵，而認為對美軍購就是買保險，既然買了保險，美國就會協防台灣。這招在一九九五年李登輝訪美時引發台海軍事危機時驗證過，對中國的飛彈恫嚇，美國真的出動了航空母鑑，於是，『頑童』李登輝與『頑童』陳水扁有恃無恐，常常在想到的時候，就拿石頭故意打破大陸一扇窗，因為台灣背後有美國撐腰，大人出面交涉後，『頑童』就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沒那個意思』等等。
「其實，除了政治立場，尤其是兩岸政策，台灣的藍營與綠營有多大的不同？我很懷疑，民生議題都可以妥協嘛，不是嗎？撇開連戰與宋楚瑜兩人與阿扁的個人恩怨之外，真正只有在『九二共識』吧！你看，像停建核四這樣對民進黨有著重大意義的事，阿扁都可以讓步，為什麼『九二共識』、『一個中國』，阿扁不能妥協，這是因為如果妥協了，民進黨的權力基礎也沒了，台獨基本教義派的票跑了，選舉也別玩了……」
「你認為泛藍的連宋是真正的統派嗎？」我問。
「他們絕對不會承認，也不可能同意這種說法。說真的，假如統一了，還要選什麼總統？北京派誰當總統，誰就是總統，大概就是另一個『董建華』吧。中國政府很不聰明，搞不明白為何台灣人統一的聲音變小了，現在，台灣人可以選總統，可以天天罵阿扁，誰要你的『董建華』。所謂『一國兩制』，香港是活生生的例子，從一九九七年到現在，香港是變好還是變差，大家心知肚明……」
正當他講得正起勁、很激動的時候，他的手機響起，他又是一副很神秘的樣子，八成又是劉秀鈴來電了。
我打過招呼後，便離開他的辦公室。
三月的第一天是周六，晚上，廠裡辦聚餐，宴請作業員宿舍的室長及舍監，席開四桌，地點在中興大道的惠福樓海鮮餐廳，所有的台幹都必須參加。
對我來說，廠裡這近四百名女作業員是最親近也最神秘的族群。這批娘子軍是廠內人數最多的一批人，也是生產的主力，每天，從宿舍到辦公室，在廠內的每一個角落，我與他們擦身而過，她們的平均年齡約二十歲。而一般來說，女作業員多為中學或高中學歷。
這些女孩進廠時必須通過體檢，體檢必須取得公立醫院的證明，過不了關的大部分人都是因患有乙肝〈B型肝炎〉，而被刷下來。廠內自行檢驗的是視力項目，因為我們是電子業，零組件很小，而且每個人都可能用得到烙鐵焊接元器件，因此視力不佳也不行，所以這些女孩都沒戴眼鏡。
廠內的考試包括筆試與面試兩關，筆試的部分必須考英文，在電子業中，從產品編碼到各類文件，常會出現英文。在面試部分，表達能力是重點，還有一個關鍵點就是外貌，長得漂亮的肯定吃香，因為所有台幹都是男士，一致要求管理部經理黃建達，在面試時一定得好好把關。
黃建達自己的大陸老婆就是這樣挑出來的，她原來在廠內當作業員，黃建達現在安排她到台灣定居，目前懷孕，正等著領台灣的身分證。
廠內的作業員採行兩班制，白班從上午八點到下午五點半，中間上、下午各休息十分鐘，中午含吃飯休息一小時，晚上從六點必須強制加班到九點，加班費每小時一塊半人民幣；夜班則從晚上九點到第二天上午七點，在凌晨十二點休息半小時吃夜宵，沒有加班費。每周工作六天，白班、夜班每個月輪調。住宿在廠裡，約十五人住一間房，吃飯在廠裡，三餐全包。
這些女孩進廠後，新進人員領三百五十元人民幣，三個月後轉正〈試用期滿，轉為正式員工〉，加薪一百元人民幣，算上加班費，扣除養老、失業、醫療一類的保險費，每月工資大概在就五百元上下。
大部分人每月的開銷不過五十到一百元，她們不必買太多衣服，因為每天上班穿的是廠服，只有休假日外出時穿便服，但這只要一、兩套就行，宿舍也沒大衣櫃讓她們放衣服，也不須買化妝品，因為上班不必花枝招展。主要的花費，幾乎都用在買日用品、貼身衣褲及假日外出打打牙祭而已。
如此看來，省吃儉用地，每年約可存四千八百元，若是從十八歲出來打工，工作五年，二十三歲返鄉嫁人，可掙得約兩萬四千元人民幣，折合台幣將近十萬元。而以大陸的國民所得約為台灣的十二分之一來算，這筆錢也很大了。
當天的晚宴，有許多女孩穿著便服來，五顏六色，非常鮮艷。
朱勝武與我一起走進餐廳，他說：「看她們穿這個樣子的，你可能不知道，對她們來說到惠福樓吃飯的意義有多大。」
「哦？怎麼說。」我很好奇。
穿便服與穿廠服的感覺就是不一樣，我想到，廠裡有些女孩是在無塵室工作的，從早到晚，防塵衣罩住全身，戴防塵帽，戴口罩，只剩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
「她們可能這一年就這麼一次有機會進惠福樓，這一餐比她們過年吃得還要好。」他說：「你看過我們的員工餐廳嗎？乾淨是乾淨，但是菜色不怎麼樣，你知道我們員工每人每天的伙食預算是多少嗎？」
我搖頭。
「六塊錢人民幣，而且是早餐、午餐加上晚餐都算上。好吧，晚餐應該比較豐盛，就說晚餐佔這六塊錢中的三塊錢，她們每天的晚餐三塊錢，過年加菜吧，雙倍，一頓晚餐加到六塊錢。再來看惠福樓，一桌飯菜加上飲料，約四百元，每桌只坐十人，每人是四十元，差距真得很大，難怪她們要盛裝赴會，知道了吧！」
我們幾個台幹都被分配與女孩們同桌，必須陪她們聊天，勸她們多吃點。
一開始，氣氛有點怪，女孩們都很靦腆，不太愛說話。
我與黃建達坐一起，其他就是八個女孩，黃建達一開始就說他酒量不好，啤酒只能喝兩杯。為了打破僵局，上過兩道菜後，我開始逐一與女孩們打通關，能乾杯的就乾，不能乾的，起碼也半杯，場面就變得熱絡起來了。
這些女孩都頗能喝的，似乎是不想落人後，大部分的人又回敬我，一來一往，才吃到一半，我已喝了三瓶多，我的酒量不錯，並不在意。
「多敬敬林先生，他人長得帥，又還沒結婚，是黃金單身漢……」黃建達自己喝得不多，卻猛敲邊鼓。
然後，他又用台語笑著對我說：「你看上那一個，告訴我，我幫你牽線。」
我沒看上那一個，倒是在場四桌共約三十多個女孩統統看上郭宗哲。
郭宗哲是廠內的「最高領導」，大陸員工眼尖，基於禮貌，也出於對領導表示愛戴，女孩或單獨或成群結隊去找他敬酒，幾輪下來，他也招架不住。他臉紅得有如關公，卻仍挺住，不賴酒，對方乾杯，他就乾，人家半杯，他也半杯。
菜沒上完，只見他踉蹌地走向洗手間，過了很久也不見出來。
吃完宴席，女孩們呼朋引伴，像一陣風似的，手牽手離去，只剩台幹留下來。郭宗哲卻還未出現。
「Richard喝醉了，George，你去看看他。」陳彥彬說：「唉！喝不夠，我已聯絡司機小黃，我們去東銀酒店唱歌吧！」
我進入洗手間，看見郭宗哲似乎已吐完了，正蹲在牆角喘息，臉色蒼白。
「Richard，沒事吧！」
他想伸出手來，卻使不上力，也說不了話。
我攙扶著他走出來，正巧羅恒偉也進來，我倆就一人一邊，架著身材高大的郭宗哲走出餐廳，上了小黃的車。他仍閉著眼，已不省人事。
「小黃，去東銀酒店。」陳彥彬鑽進駕駛座旁，吩咐著：「等會兒，記得回來這裡載廖經理他們。」
「Ben，Richard不愛去東銀的。」我帶著懷疑的語氣說。
「你看他醉成這個樣子，……現在，走也走不動，別回廠裡了，被保安或是其他員工看到都不好，還不如去東銀，可躺在沙發上睡一覺。而且，我們自己人可以照顧他，等他醒了，再說……」
於是，我們一夥人又到東銀續攤了。除了黃建達，他早溜回去了。
我們把郭宗哲放在東銀KTV包廂內的沙發上，讓他休息。
陳彥彬又找來媽咪趙麗，他說：「妳幫我們副總挑個妹妹吧！他喝醉了，要找個會照顧人的才行。」
趙麗瞄一眼在包廂前站成一排她旗下的女孩們，拉了一個瘦骨嶙峋，高個子的女孩，說：「這個怎麼樣？……四川來的，她以前當過護士。」
「當過護士，真的嗎？」陳彥彬問：「說，妹妹，妳自己說說看。」
那女孩覺得不好意思，頭低低地，不答腔。
「趙麗，妳真會掰……不過，算妳機靈吧！就要她了。」陳彥彬說。
在場的眾人都笑了起來。
既然已有人可照顧郭宗哲，我自己也點了妹妹，陪我喝酒、唱歌、玩骰子。
包廂內歌聲裊繞，嘈雜不堪，笑聲不斷，郭宗哲始終沒動靜，呼呼大睡，他的妹妹讓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還用熱的濕毛巾敷在他的額頭。
突然，郭宗哲的妹妹靠向我，說：「他的手機在響，要不要幫他接？」
我感到不安，從他外套內的襯衫口袋，掏出了手機。
「喂，你好！」我說。對方是個女性的聲音，但因包廂裡實在太吵了，聽不清楚，我閃進包廂內附設的洗手間，關上門。
「請問，宗哲在嗎？」對方帶著不太確定的語氣詢問著。
「喔，是秀鈴老師嗎？我是立民……」
「立民，宗哲在那兒？」她有點緊張。
「他喝醉了，睡著了。」
「你那邊很吵，我聽不太清處，……你們在那兒？在KTV嗎？」
「嗯，算是吧……」我有點遲疑，每當碰到劉秀鈴時，我就是不會說謊。
「宗哲找小姐陪酒了嗎？」她的聲音高亢起來。
「……沒有啦，他喝醉了。」我沒說假話，陪他的小姐又不是他主動點的。
「聽著，立民，你找他聽，我要他自己說……」
「秀鈴老師，他醉了，我會照顧他的，妳放心。」
「我不放心，聽懂了沒，他在KTV，我就是不放心。立民，給你兩個選擇，要嘛，你找宗哲來聽電話，要嘛，你馬上把他帶回你們工廠的宿舍內……」
「秀鈴老師，不是這樣的……，妳聽我說。」
「我不想聽你說……」她生氣地掛了電話。
我愣住了，她怎麼如此不可理喻，我點了根菸，讓自己清醒一點。
看了錶，才十點半，一時之間，郭宗哲是不會醒來的。
過了一會兒，我手中的手機鈴聲又響起，我按接聽，但沒出聲。
「喂，宗哲？宗哲？……立民，是你嗎？立民……」
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慌了，按結束通話。
整晚，郭宗哲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我都不敢再接，最後，乾脆關機了。
時間過得真慢。一直到十二點半，總算，他的眼皮動了。
「Richard，起來，我們回去了。」我趕緊拉起他，也幫他付了妹妹的小費。
從東銀KTV部，走到大門，叫車，到廠裡，再走到四樓宿舍，拖著迷迷糊糊的他，真累，寒夜中，弄得我滿身大汗。
我扶他回房，才進門，開了燈，他房內的座機電話就響起。他自己去接，只喂了一聲，就不說話，沉默地聽著。
我轉身，剛闔上門沒多久，就聽見他吼叫起來了。
真怪，劉秀鈴也未免太神經質了，我開始對郭宗哲同情起來了。
過了三天，東坑「賣身節」到了。
每年的農曆二月初二是東坑鎮最盛大的地方節日──賣身節。
相傳在明朝萬曆年間，東坑地區糖唇村的大戶盧同錦選在這天招募長工，於是，附近山區的窮人紛來受雇，但是，畢竟盧大戶要的人有限，其他的地主就過來挑一些沒被選上的人，久而久之，每年此時，在糖唇村祠堂的空地前就形成一個自發性的勞務市場。
這些來找工作的人，頭戴斗笠，肩披毛巾，坐在祠堂邊籬笆下，雇主除了東坑本地人外，還有從寮步、大朗、橫瀝來的。在勞務交易的過程中，設有仲介人，一般談定的工錢就是幾擔稻谷、兩套衣服，而且雇主必須提供吃與住。談妥後，雇主請工人及仲介人到附近的酒樓飲茶，或買些包點讓他們飽餐一頓。當天就訂立僱用合同，言明自二月上旬工作到冬至，如果雙方有意願，第二年還可續約。
於是，每年的這一天，街上總是熱鬧非凡，然後，形成了賣農具及日用品的市集。到了清朝道光年間，傳說有神仙化身痲瘋病人在這天到市集來賣糖，自然，沒人敢買他的糖，有個瞎子不明就裡，買了糖，吃下後居然重見光明，賣身節又多了個「遇仙節」的稱呼。
有了神話的穿鑿附會，這天，東坑鄰近地區的人總會蜂擁來此逛街。
百餘年後，賣身節越來越熱鬧，生意人也趕在此時，前來賣各式商品。從一九九七、一九九八年起，水槍成為熱賣商品，買了水槍的人，灌了水，就往人潮中射去，於是，掄起水槍互射，變成賣身節最大的特色，「射水節」、「潑水節」就這樣形成了。新春伊始，遇水則發，被水淋了一身，大家只覺得好玩。
東坑鎮政府把賣身節當成巨大的商機，人口不到三萬人的東坑鎮，在這天可吸引十五萬人潮，擺攤者來自石龍、莞城，甚至遠從廣州、深圳、佛山來的都有，城監部門可收約五萬元租金，而當日創造的現金流量超過一千萬元，與東坑鎮農業年產值一•一四億元，工業年產值十五億元相對照，賣身節的經濟效益算是頗突出的，也是地方最大的賣點。東坑鎮政府特地安排在農曆二月初一與初二兩天，推出商品展銷會、歌舞表演等節目，同時規劃東坑兩日遊活動，招商引財。
廠裡早已宣布在賣身節只上半天班，下午讓員工外出看熱鬧。
就在當天上午，郭宗哲找我進他的辦公室。
「中山市有家公司透過我的朋友詢問，要一款128x64點陣的LCD模組，你今天過去拜訪他們，了解他們有那些具體需求。」
我帶著自己的筆記型電腦，內有PowerPoint的公司簡介，同時也帶著產品目錄，另外請人幫我找到兩種128x64機型的樣品，上了小黃的車。
「中山市？很遠呢。再回東坑恐怕都晚上了，我本來下午要去街上看靚女的，他媽的，沒法去了……」小黃抱怨著。
「別囉嗦，快走，搶點時間，說不定可以早點回來，我也想看靚女。」
從東坑出發，必須經過寮步、大嶺山、長安、虎門，然後跨過橫越珠江的虎門大橋，經過廣州市番禺區南方，到達中山市。
這其中，虎門與中山，就在珠江兩岸，是中國近代史上兩個相當重要的舞台。
一六○○年，英國在印度成立東印度公司，十七世紀，東印度公司向中國傾銷鴉片，造成中國白銀大量外流，並嚴重傷害吸食者的健康，十八世紀，中國下令禁吸鴉片，禁止鴉片進口及種植。但英、美等國商人仍不放棄，以非法走私方式，將為鴉片源源不斷地運到中國牟利。
林則徐原為湖廣總督，因執行禁吸鴉片政策頗有成效，被任命為欽差大臣，派到廣東禁煙，他下令英商繳出鴉片，並在虎門海灘銷毀，如今在虎門的林則徐紀念館還有當年銷煙池的遺跡。他同時也料到英方必來挑釁，積極備戰，修築包括現今虎門威遠砲台在內的各項防禦工事。
英國不滿中國禁煙，於一八四○年發起鴉片戰爭，英軍東來後，見廣東已有準備，轉攻廈門，北上天津，清廷震怒，將林則徐革職，英軍再南下，進犯珠江口，陷虎門、占廣州，後來再沿東海一路朝北打。一八四二年，中國與英國簽訂南京條約，割讓香港，開放廣州、廈門等五口通商，林則徐被流放新疆。南京條約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大清帝國從此一蹶不振，埋下衰亡的種子。
南京條約簽完的二十四年後，一八六六年，孫中山在當時廣東省香山縣的翠亨村誕生，香山縣就是現在的中山市，他的故鄉正對著造成中國屈辱開端的鴉片戰爭海戰戰場──珠江口，目睹清廷的積弱，胸懷大志的他在一八九四年於美國檀香山組織興中會，革命大業從此波瀾壯闊地展開，中國的命運就此改變。
「你看，前面就是虎門大橋，號稱亞洲第一大橋，這座橋全長約十七公里，你注意看，它是懸索型的，很壯觀吧！」小黃打斷了我的思緒。
「不錯耶，這座橋蓋好多久了？」
「好像是香港回歸那年蓋好的，九七年吧！」
「你似乎很了解這座橋的背景呢！」
「當然囉，這是偉大祖國建設的驕傲，虎門大橋串連了粵西與粵東，使得交通更便利了。」
進入中山市後，經過一個收費站時，小黃不禁咒罵起來。
「他媽的，收費站怎麼那麼多啊！我們一路過來，你算算看，過了多少個收費站，向老百姓搶錢啊！我已經付了七、八十塊錢了，……難怪有人叫我們共匪。」
我笑出聲來。「不對吧！現在那有人叫共匪的，是偉大的祖國才對。」
我去拜訪的客戶公司位於中山南區的第三工業區，很好找，一下子就到了。這是一家港資公司，外觀看起來很乾淨、整齊。
我見的是他們公司的採購經理，一名微胖、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三十來歲女士，她的普通話帶著濃厚的廣東口音，講話的速度相當快，我得聽得很專注才明白她說話的內容。
她不說廢話，給我十分鐘作公司簡介，十分鐘討論目標產品，結束。
我拿到了他們的圖紙，記下希望價格，答應很快給他們報價。
我回到車上，小黃正閉目養神。
「那麼快就談完，我們開了那麼久的車來，一下子就搞定了？」
回程的路上，我在車內打瞌睡。傍晚時分，已快到東坑時，開始堵車了。
進入東坑的中興大道，各式車輛大排長龍。兩旁建築物的樓上陽台，人影搖晃，那些人將購物塑膠袋裝了水，發現有人從底下走過，就往下拋，倒楣的行人遭受攻擊，個個罵聲不斷，狼狽不堪。
還有些拿著水槍的年輕人躲在商家中，見門前有人走過，就跑出來，朝著目標，亂射一通。
「哇，真好玩，我也去買一把水槍，拿來射靚女，咻──咻──」小黃邊說邊用手比劃著。
「喂，你小心開車，別鬧了！」我看著窗外，嘀咕著：「這是那門子的賣身節，就只是潑水、玩水、胡鬧嘛……」
「林先生，這樣才有意思，反正出來看熱鬧的人都知道今天外面會這樣的，如果害怕，就別出門。」
車子走走停停，到了東坑汽車站前還是堵車。
我們前方的一輛小型公共巴士，開到路旁停靠，有乘客陸續下車。
第一個下來的是一個彪形大漢，他看看四周，沒事，走了。
接著下來的是一個牽著小孫子的老太婆，他們東張西望，也沒事，離去。
最後下來的是一個長髮披肩，身材窈窕的姑娘，她怯生生地正準備前行……
躲在巴士後，三、四個拿著水槍的男孩衝向前，射出水柱，向她圍攻。
「可憐的女孩子，她慘了……」小黃說。
那女孩嚇得叫出聲來，轉身想躲回巴士內，但巴士已揚長而去。她邊用手蒙著臉，邊用眼睛餘光環顧四周，附近嘻笑著看她出洋相的人不少，但就是沒人搭理……
她蹲在路上，渾身濕透，開始抽搐。
「夠了……」我跳下車，對著那些男孩怒吼，一把抓住那女孩，拉她起身，推她上了我們的汽車後座。那些男孩見我生氣的模樣，一溜煙似地跑開。
我擠上車，迅速脫下外套，披在那女孩身上，女孩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濕漉漉的頭髮遮住她的臉。
「哇，英雄救美！」小黃透過後視鏡看著我們，我瞪了他一眼，他趕緊閉嘴。
我掏出手帕，遞給女孩，說：「妳住那裡？我們送你回去。」
女孩顫抖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蹦出兩個字。「常平。」
一路上，她都沒抬起頭來，用我的手帕摀住臉，還是緊抓著我。
我覺得手臂被抓痛了，卻一句話也不敢吭。
來到常平，車窗外閃爍的霓虹燈，間斷地照進幽暗的車內。
「我們到了，送妳到那？」我問。
「在振興路，體育館邊上兒……」她仍低著頭，說一口悅耳的京片子。
沒多久，車停了下來，女孩這才放開我，急著要脫下我借給她的外套。
「不用了，妳穿著吧！別被風吹得著涼了……」
望著她下車的背影，我始終沒看清楚她的長相。
「等一下……」我叫住她，遞給她一張我的名片。
「哦……」她捏在手中，沒抬頭。
轉身，消失在黑暗的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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