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寫實】--【西紅柿進行曲 】-- 作者:Simon
第一章_展翅高飛
西紅柿進行曲

第一章 展翅高飛

我原本預期看到一張對我不悅的臉,卻意外發現另一張令我吃驚的臉。

剛過完農曆春節,在嘈雜的中正機場大廳內,我拖著行李,斜揹著裝有筆記型電腦的公事包,幾乎用跑地衝向華航的櫃台,大老遠就看到人高馬大的郭宗哲矗立在人潮中。

「Richard,對不起,我遲到了!」我趕緊鞠躬表示歉意。

當我定眼看見他身邊的女人時,一時詫異得瞠目結舌。

「秀……秀鈴老師。」我對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吐出來。

「是你,真的是你,立民,好久不見了,你長大了。」她也認出我來。

剛才,在我的小妹麗芳開車載我來機場的路上,我早已想好藉口。

塞車,在台北市區塞,在高速公路上也塞。

塞車,一向是台北人最好的遲到藉口,而且,可以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然而,在劉秀鈴面前,我無法說謊,不會說謊。

「很抱歉,我睡太晚了。」我再度低下了頭。

「宗哲,別罵他!」劉秀鈴推我向前,說:「快點,快去櫃台辦登機手續,距離登機時間只剩三十分鐘了!」

她為我緩頰,我瞄到郭宗哲緊繃的臉孔出現些許柔和的線條。

當我擠向航空公司櫃台時,聽見背後的劉秀鈴對著她先生說:「你說要和你一起去大陸的同事叫做林立民,我就懷疑是我的學生林立民,還是有其他同名同姓的人。果然就這麼巧,現在,看在我的份上,你一定得好好照顧他。」

「先生,能否看你的護照、機票,到大陸是嗎?看一下台胞證!」華航的地勤小姐說道。

我因為心不在焉,顯得有些慌亂,邊掏出證件邊想著,郭宗哲副總經理的妻子是劉秀鈴,真是不可思議。我曾經發誓,再也不要見到她,想不到居然在這樣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下重逢。

她像小鳥依人般地偎著郭宗哲,隨他搭手扶電梯上出境大廳的二樓。我站在他們身後,端詳著這對夫妻的背影,他們確實是非常相配的伴侶。

由於長期從事業務工作,出於本能,我總會嘗試著由穿著來推測客戶的經濟狀況。我一向熱衷玩這種遊戲,經常從第一眼就可認出對方是否具有購買力?對方是否會是潛在的顧客?

我愛逛百貨公司,喜好涉獵時尚雜誌,因而對名牌服飾頗有研究,從服裝與行頭上切入,是我了解初識者的起步。

郭宗哲,四十歲出頭,稍見些許白髮,身材魁梧。身著Burberry駝色長風衣,Hermes藍白相間格紋襯衫,Cerruti Jeans卡其色休閒褲,足蹬New Balance深褐色小牛皮慢跑鞋,拎著Dunhill黑色公事包。

劉秀鈴,我確定她已三十八歲,臉上未見皺紋,仍舊維持著窈窕的身材,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她外面套著Celine桃紅色夾克,裡頭是 Versace暗紫色襯衫,下身是Levis深藍色牛仔褲, Bally栗色長靴,肩上揹的是Prada深咖啡色側背包。

如果我沒看走眼,他們開的應該是雙B等級的轎車或者是名貴休旅車,住在別墅或者最少六十坪的大樓高層,而他們夫妻的收入,依照台灣的水準,也極可能是屬於金字塔頂尖的族群。

睽違十三年,與劉秀鈴再次相見,撕開了我好不容易癒合的感情傷口。

「我已不是小男生了,我可以應付!我是三十一歲的男人了。」我武裝自己。

劉秀鈴回首,對我嫣然一笑,我跟著笑,沒有迴避,不必畏縮。

「我聽宗哲說,你還沒結婚……」她親切地問:「有女朋友嗎?」

「目前沒有,已跟女友分手。」

「所以,你這次去大陸,是要重新出發。」

「可以這麼說!」

上了二樓,郭宗哲急著要走向出境證照查驗區,劉秀鈴卻仍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到了香港,再聯絡!」劉秀鈴飛快地輕吻他的面頰。

「好幸福喔!Richard,真教人羨慕。」我捉狎地說。

「快走,快趕不上了!」郭宗哲臉色泛紅。

他沒再回頭,倒是我回首一瞥,劉秀鈴對著我們猛揮手,笑容燦爛。

「George,你差點誤事了!」郭宗哲叫我的英文名字,他腳步邁開疾走,我得小跑步才跟得上。

「我昨晚喝太多酒了,有朋友送我。」

離台前夕,我與老同事李正恆幾乎通宵達旦地喝酒,對於即將赴大陸闖天下,我竟有一種悲愴的感覺。

「放心,別想得太嚴重,只不過到大陸工作嘛,又不是生離死別!」

「那年,在我的婚禮上,我們曾見過面吧!」他停下來,突然問我:「我與秀鈴結婚時,她的學生都來了,你也是吧?」

我愣了一下。

「喔,我坐很後面,時間太久,印象模糊了……」

其實,我對他撒謊,我沒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望著他走向商務艙登機入口的背影,我陷入沉思。我想起,我曾經穿過他的牛仔褲。

滿員的經濟艙內,令人油然而生一種壓迫感,我卻因為能暫時與郭宗哲分開,而覺得舒暢許多。坐在狹窄的座位上,周遭都是不相識者,這讓我感到自在些,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我仍因宿醉而頭痛,很想睡覺。但是,再見劉秀鈴,讓我心跳加速而睡不著。

閉上眼,腦海中隨即浮現她的身影,不是現在的她,而是過去的、年輕的、清純的,我所熟知的她。

在人聲鼎沸的機艙中,我彷彿浮沈於另一空間中,回憶起我的學生時代。

我出身於嘉義鄉間,父親在農會任職,靠著祖父母遺留下來的大片農田,再經過地目變更,家境變得富裕起來。我是長男,有兩個妹妹麗芬與麗芳,各差我兩歲及四歲,我從小就很獨立,也很會唸書,雙親頗因我而引以為傲。

國中畢業後,我北上參加高中聯招,隻身到台北租屋闖蕩,我認為像台北這樣的大都會才是我可以施展抱負的人生舞台。

然而,一帆風順的我,卻在此時遭遇畢生最大的逆風。

高中剛入學時,我很憂鬱、沮喪,做什麼事都不對勁,看任何人都很嫌惡,因為,我沒考上前三志願,這是我從未預料過的狀況,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大挫敗。

不過,當劉秀鈴第一次走進教室時,我的際遇就此改觀了。

她,長髮飄逸、清秀端莊、笑容可掬、婀娜多姿、步履輕盈,猶如仙女下凡,第一次見到她,我就愛上她了。

她剛自大學畢業,負責教英文,教學態度非常認真。

雖然,我唸國中時,英文程度並不怎麼樣,但是,進入高中後,在頭三個月內,我勤於背單字、記片語、練習字型、鑽研文法,短期內,把高一上學期的英文課本讀得滾瓜爛熟。這一切,只為了贏得她的注意。

我成功了,在班上的成績名列前茅,英文,我則是第一把交椅。她發問,我總是第一個舉手,同學不會的,我都會,漸漸地,她在講課時,總是對著我說,好像我是她的知音。

我很幸運,高二時重新編班,我仍由她教英文,而且,她開始擔任我們的班導師,我花了點錢,請同學吃飯,運作他們選我當班長。就這樣,一直維持到高三畢業時,我都是個稱職的班長。

她不是傻瓜,絕對知道我對她的情愫。明的,我在周記中表達我對她的心儀,暗的,我穿插使用高壓與懷柔的手段去對付班上那些「頑劣分子」,替她解決不少麻煩,讓她成為校長眼中「有辦法」的導師。

然而,幸運並非永遠與我同在。

畢業前一個月某日,她在課堂上宣布,她將利用暑假時結婚,特地選在聯考放榜後,並且邀請所有同學去參加她的婚宴。當同學們歡聲雷動地為她慶賀時,我怔住了,我發現自己真是傻瓜。

當天放學後,我喝了不少酒,去一家小旅館,召妓。

我在高中聯招放榜的那天晚上發現這家旅館。那時,我走在街頭,腦中一片空白,只想墮落,只想發洩,見到有人用機車載著濃妝艷抹的女人進入這家旅館,我也跟進,找來服務生,幫我安排應召女郎。那是我的第一次性經驗,我記得那女孩很年輕,瘦骨嶙峋,胸部平坦,屁股乾癟,似乎還未發育成熟。

從此以後,偶爾我會再來,若說是出於生理需求,毋寧稱之為減壓。每當我覺得功課重得讓我喘不過氣來時,我會藉著做愛來讓自己放鬆。

那天,我刻意要求服務生幫我安排個年紀大一點的小姐,果然,來了個風韻猶存的冶艷熟女,於是,她成為我表達對劉秀鈴高度不滿的替代品。我恣意在她身上洩慾,她從頭到尾都在抱怨,我支吾其詞,答應多給她一些錢,我一直讓自己放縱到筋疲力盡,完事後,付了雙倍的公定價,打發她走。

我累得睡著,絲毫不在意整身都是廉價香水的味道。

醒來時,已過上學時間,我在洗澡後離去。我決定不再回學校,而且也不打算請假。如果因為曠課被退學,我不怕,如果畢不了業,我也不在乎。反正,我最愛的劉秀鈴就要嫁給別人了,我已經遍體鱗傷。

唸書?不必了,聯考?去他的。

我到超市,買一箱速食麵,一打高粱酒,把自己關在租屋內,將窗簾拉上。餓了,吃泡麵,渴了,喝高粱,電話響了,不接,後來乾脆就把電話線給扯掉。

幾天後,在一個晚上,喝醉酒後,我用美工刀在左手腕畫了一刀,看著血潺潺地流出來,在劇痛中,我昏睡過去,夢見自己回到家中,看到爸爸、媽媽、麗芬及麗芳,他們一直叫著我的名字。

當我睜開眼時,已是中午,或許我命不該絕,還是我割得不深,竟然,血凝固了,我還活著。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讓我一時睜不開眼睛,但是,我已決定從此敞開自己閉鎖的心胸,畢竟,我是我們林家希望的所在。

我找了家診所,花點錢弄了張寫著「支氣管炎」的診斷證明,我又回學校去,補辦請假手續。由於我一向紀錄良好,除劉秀鈴外,沒有人懷疑我。

炎熱的六月天,我穿著長袖襯衫,掩飾手腕的傷痕,我感覺身體很虛弱,的確,我的臉色蒼白,裝病,並不難。

我仍和同學有說有笑,照常準備聯考。唯一不同的是,我始終不願正面與劉秀鈴接觸,我當她是一根「會動的柱子」,老遠見到她,就繞道而行。

畢業典禮那天早上,她要我去辦公室見她,約我當天下午去她家。在典禮進行中,我一直在思索這個邀約,去還是不去?我的內心頗為掙扎。

傍晚,我還是到了她獨自在外租屋的小套房,她帶著微笑,迎我入門。

我們坐在她的床沿,她親切地看著我,開始說話,對我三年來的支持與配合表示感謝,她說自己很幸運,從來沒有工作上的挫折感。她還表示可以體會我的心情,知道我很難過,但是,她希望我恢復活潑的樣子,像個成熟堅強的男人。

我咆哮起來,我自認夠成熟、夠堅強,只是沒機會向她證明我自己。對於她的不了解,我感到憤怒,然後,直接說出我愛她。

她的表情變得很嚴肅,婉轉地說這不太可能,因為我們是師生,再加上年齡的差距,並不適合。我回答說我知道這有點難,但我覺得她突如其來的宣布傷害了我,如果,她事先私下向我透露,或許,我會設法調適自己的心情。我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她再三說抱歉,憐惜地撫著我的頭髮。

最後,我說出三年來每天想說出口,卻一直不敢表白的真心話,激動地發誓,為了她,去死也可以,並且捲起衣袖,展示我左腕的傷口,她訝異地摸著我已經結痂的傷痕,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我撥開她的瀏海,捧著她的臉頰,瞬間,吻了她。

她露出驚嚇的表情,隨即鎮定下來,沒有抗拒,沒有逃避,任由我吻著,當我嘗試著用舌尖去挑逗她時,她開始有些僵硬,隨即熱烈地呼應我。很快地,我將她壓在床上,猶如餓狼撲羊一般。

我希望動作溫柔些,卻因情緒激動而顯得粗暴,我期待身手熟練些,但因過度緊張而有些笨拙,我慌亂地拉扯她的洋裝,伸手自胸口直入,隔著胸罩撫摸她豐滿的乳房,她開始呻吟並且掙扎。我拉下她衣服的拉鍊,試圖解開胸罩,不過,因為我的手顫抖得太厲害,徒勞無功。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超乎原來的預期與想像,我急於與我倆身上的衣物纏鬥,並且一直在她身上蠕動,無法掌握好節奏,終究,弄巧成拙。

在過度興奮的狀況中,我弄濕了自己未完全褪去的褲子,以及她的洋裝下襬。

然後,我像是一隻在戰鬥中吃敗仗而垂頭喪氣的公雞,趴在她身上,羞愧得掩住自己的臉,不敢面對現實。

混戰結束,交纏依舊,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

半晌,她從我身軀下掙脫,整理好凌亂的衣著,坐在我身邊,看著尷尬的我。

就像NBA籃球賽中常見的「最後一擊」,我希望自己有麥可•喬丹〈Michael Jordan〉的絕活,不過,實際上,我卻像個不入流的業餘球員。

離去時,我穿上她從衣櫥中取出的一件牛仔褲,我記得是Bobson的牌子,很長,我得捲褲管,她沒解釋什麼,我也不想問。

她教我三年英文,我成績優秀,最後的這堂性教育,我卻被死當。從那天開始,我發誓再也不要見到她。

事後,我生病了,再度在聯考中失利,沒考上自己原來很有把握的國立大學,而進了私立大學,我仍按原來的規劃讀銀行系,一心只想賺大錢。

愛戀劉秀鈴的人生經驗,給我最大的啟發是,凡事絕對不能一相情願,投資不能把所有雞蛋擺在同一個籃子中。

大學四年,我繼續猛讀英文,因為我知道如果英文不好,很難謀生,而除了教科書外,我還看了不少財經方面的書籍,這是在資本主義世界生存的基本常識。

我據以實踐,從我爸爸那兒要了一筆錢,我就邊學金融,邊玩股票,幾度股海浮沉,花錢買經驗後,開始有些小賺,接著,我漸漸培養出敏銳的判斷力,我的操作功力日益增進。同學們課餘時間忙著到便利超商、速食店或加油站打工,我則老往號子裡跑,我的經濟狀況很寬裕,許多女孩願意跟我交往,自然,我的感情生活也很豐富。

當兵退伍後,我想再深造,因為對當時流行的東瀛文化很嚮往,我到東京唸了九個月的日本語學校。

在東京都的大久保區,我結識了開酒吧營生,大我五歲的淺野美雪。

我去她開的店喝過幾次酒,漸漸地與她熟稔起來,她的先生是台日混血兒,混跡於在日台人與當地黑社會間,因犯下傷害案件,當時正在監服刑。由於我是台灣人,淺野對我有特殊的親近感。

我開始跟著她學調酒,後來乾脆就在酒吧內打工,我發現與形形色色的客人聊天比在學校裡所學的日語還實用,於是,上學的時間愈來愈少,待在她店裡的時間愈來愈長。我的酒量不錯,就是在那時練出來的。

一個颱風夜,整晚,酒吧都沒人上門,她早早把店門給關了,我們就邊談笑邊喝酒,最後,兩人都喝得醉醺醺。她的住處就在酒吧旁,我們冒著風雨到她家,當晚,很自然的就做愛了。

從此,她既是我的老闆娘,又是我的枕邊人,她白晢的軀體融化了我的鄉愁,使我深陷入情慾的世界中,無法自拔。

我事後分析,我會搭上她,是因為她的年紀比我大,擁有豐滿的酥胸,渾身上下散發出成熟女人的韻味。我想,我還在尋找劉秀鈴的影子。

當得知她的先生即將獲得假釋時,我才從溫柔鄉中驚醒,我重新面對現實,告訴她,我該回台了。她央求我留下,她說會向她先生提出離婚要求,她希望與我一起經營酒吧,甚至,如果我不想做這行生意也沒關係,她有積蓄,願意幫助我在日本任何地方創業。

我委婉地說,我不想捲入漩渦,聰明的她也不再多說什麼,這段淒美的異國戀曲就此劃下休止符。

我在東京這段期間,日語學得不錯,一切拜淺野美雪之賜。我真的很感謝她,她是我生命中第二個重要的導師。

返台後,我的第一個工作是賣車。我在號子中看過各種類型的人物,讓我覺得與人接觸很好玩,而從別人口袋中把錢賺過來,更好玩。

後來胃口養大了,我又改行賣房子,我口才不錯,業績輝煌。

我每天穿著西裝革履,用古龍水把自己噴得香香的,非名牌不買,開黑色的日產Cefiro,以從事房屋仲介業之便,在安和路買了幢超便宜的法拍屋華廈。我每年一定安排海外自助旅遊,到過美、英、法等國家。

我的收入在同儕中算是頂尖的,除了固定的女人外,什麼都有了。

劉秀鈴的陰影依舊是我心中永遠的傷痛。我從不參加高中同學會,如果有同學結婚,也只是寄禮金,並不出席。我想把高中三年從我的履歷表中塗掉,用橡皮擦也好,用修正液也好。

但是,經常在夜深人靜時,我會想起她,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生了幾個小孩?先生愛不愛她?

研究華倫•巴菲特〈Warren Buffett〉理論,是我生命中另一個轉折點。

亞洲金融風暴時期,東南亞數國及南韓相繼倒下。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我探索著如何避免突然發生的危難,同時,也非常認真地研究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的事跡及奇襲戰略,然而,終究我卻被巴菲特所吸引。

巴菲特說:「不能把所有雞蛋擺在同一個籃子中,是一種謬論。投資,就像馬克吐溫〈Mark Twain〉所建議的,應把所有雞蛋擺在同一個籃子中,然後,小心看好。」

巴菲特主持波克夏•海威瑟公司〈Berkshire Hathaway〉,購買美國運通、可口可樂、迪士尼、麥當勞、華盛頓郵報、美國廣播公司、吉列刮鬍刀及花旗銀行等股票,講求長期投資,穩健獲利。

他最令我折服的一句話是:「我熱愛工作,每天早上去上班時,都彷彿要去西斯汀教堂作畫一樣。」他自況為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Bounaroti〉,在西斯汀教堂畫那幅名留青史的大壁畫「最後的晚餐」。

我也熱愛工作,除了賺錢外,更為了成就。自此,我重新檢視自己籃子中的雞蛋,最後,我決定找到真正的愛情停泊港。

與何萍莉結識,是在健身房內,她身穿韻律裝,玲瓏的曲線,動人的模樣,她的神情非常酷似劉秀鈴,讓我再也無法注意周遭的其他女人。

第一天,我上前搭訕,她不理我。第二天,我再接再厲,她翻我白眼。第三天,我厚著臉皮再去糾纏,她又躲開。第四天開始,她不再出現。我沒死心,我猜她大概換時段了,於是,我一整天泡在健身房內,只為堵她。

一個禮拜後,她再度出現,那晚,我們一起在天母法樂琪餐廳吃晚餐,她是個銀行員。其實,如果我依專長求職,我也應該是銀行員,但是,我受不了天天光是數鈔票,但錢卻始終不是自己的,我只想數自己的鈔票。

金融是我的專長,我們聊得很起勁,但她也一再表明,她有個叫Henry的男友,他在退伍之後到美國唸書。

一周後,我上了她的床,接著,我慫恿她與Henry分手,她也照辦。後來,聽說Henry也交了新女友,這樣的結果,滿不錯的,對Henry與她這對戀人來說,隔海相思,多不自然。

一個月後,萍莉搬來安和路與我同居,我真的找到了愛情的停泊港,由於她敏感、細心、體貼,我不再漂泊。我珍惜這份感情,也慶幸自己的選擇,我們一起經歷人生,隨時交換意見,有共同的話題,用共同的一支筆一起寫歷史。

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地震那晚,我們住在高樓的家裡,家具倒得一蹋糊塗,我們攜手拿著小手電筒,走樓梯步出門逃難,直到天亮才回家。不過,她住南投的外祖母卻不幸因地震被活埋於瓦礫堆中,永絕人寰。她奔喪回台北後,變得很沒安全感,她從小由外祖母一手拉拔長大,我知道她的心情。

那年冬天,她開口問我願不願娶她,她說想要有小孩,我不置可否,我覺得自己還年輕,不想成家,不願被孩子羈絆。她又問了我幾次,然後,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她沒再多說。

可是,我知道,我們之間已出現裂痕,正如同九二一地震在我們家牆壁上留下的龜裂一般……

我們仍一起生活,但是,愈來愈沒有話講,也失去了探索對方身體的驅動力。久而久之,工作的疲憊成為不做愛的藉口,淡泊而幾近無性的生活,唱出我們的愛情輓歌。

這時,我不僅冷落了萍莉,也背棄了巴菲特,而我的新歡是達康〈•com〉。

我深深被網際網路新世界的前瞻性所吸引。正如英特爾總裁安迪•葛洛夫〈Andy Grove〉所說「這是一個十倍速時代」,在網際網路的時代,速度決定一切,二十一世紀,每家企業都將是電子商務公司。

巴菲特「長期投資,穩健獲利」的理論招致嘲笑與質疑,傳統產業已在二十世紀結束時已成為昨日黃花,新世紀伊始,「達康」才是明日之星。

我賣掉台股,開始大量買進美國那斯達克〈Nasdaq〉的許多新提出IPO〈Initial Public Offering首度公開售股〉的「達康公司」股票。我會先上網了解有那些公司值得投資,然後搶進,靠著我的專業知識與直覺,我發了大財。

我經常在深夜至凌晨時段上網查看股價,萍莉早一個人先睡了,我樂於沉浸於網路世界中,靠著滑鼠與國際金融市場溝通,躍升的股價就是我的「安非他命」。

網路公司美國線上與媒體公司時代華納兩大巨擘的合併案是劃時代的大事,任何企業只要冠上「達康」,就引起投資者熱烈的追求。這股「達康熱」就像十七世紀鬱金香剛從土耳其傳至荷蘭一樣,一顆稀有的球根甚至價比一幢豪宅。

後來,股災發生了,那斯達克崩盤,網路公司倒閉、購併,我的「紙上富貴」成為過往雲煙,到頭來抱了一堆「雞蛋」、「水餃」股。

此時,我與萍莉的關係也走入死胡同,我在裡面繞了老半天出不來,她可比我幸運多了,她找到了明燈。

她的前男友Henry已唸完書,在紐約華爾街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上班,他發e-mail給萍莉,早就對我不抱希望的她,也開始以e-mail與Henry魚雁往返。

我沒有吃醋,反倒高興有人幫我轉移了她的注意力,我一直很擔心她會得憂鬱症,當我對股市萬念俱灰後,反而很大方地跟她分享Henry捎來的訊息。

兩架飛機撞進紐約世貿中心雙子星大樓,改變了這個世界,也改變了萍莉與我的兩人世界。

Henry上班的地點正是在雙子星大樓,接連好幾天,他音訊全無,讓萍莉緊張得半死,平常不太看報紙及注意電視新聞的她,每天盯著找最新消息。一個多禮拜後,她接到Henry的e-mail,我們總算可替他安心了。

我了解她的心情,原本就比較敏感的她,在自己的外祖母於災難中往生後,更顯得心靈脆弱。

「我在千鈞一髮之際逃出大樓,回首一望,平日人潮熙攘的巨廈,在瞬間倒塌,我的一位好友,自此不見蹤影,屍骨無存。」Henry的e-mail就像發自災區的第一手報導,生動逼真又帶感情,字字句句打動了萍莉的心扉。

她與Henry的e-mail往來在九一一事件後變得更頻繁,我開始嫉妒了,尤其是她不再讓我看她的e-mail,改變密碼後也不讓我知道,最後,甚至不在我面前提到Henry時,我開始驚覺事情不妙了。

我知道總有一天會攤牌,而我也在作準備,當這天來臨時,我不能慌張,要保持風度含笑面對,我本來就是搶人女友,必須輸得起。

九一一事件周年前夕,她正式提出分手,她已決定到美國與Henry復合,Henry先前已離開他的女友,並向萍莉求婚。

Henry說災難發生近一年來,他體會人類力量的渺小與生命的無常,重新審視人生觀與價值觀,反省再三,赫然發現萍莉才是自己的真愛,他誠摯地邀她赴美國,共同開創下半生的美好未來。

我愛萍莉,但是,我明白經歷大難的Henry會比我更珍惜她,於是不加思索地同意她分手的提議。

我陪她辦美簽,為她買機票,打包行李。在最後相處的幾天中,我們聊了許多,坦率真誠,說出相處四年多的酸甜苦辣。

她渴望有一個溫馨的家,家中有孩子的嘻鬧聲,滿地的玩具,她需要有雙堅強的肩膀讓她倚靠。她說,我絕對辦不到,她看得出來我還有夢未圓,她說,我太想成功,在成功之前,我不會死心。她的觀點,一針見血。

臨別前夕,我們重返天母法樂琪餐廳,吃了頓浪漫的法國餐,回家後,激情地做愛,有始有終。當兩個交合的身軀分開時,就像完成分割手術後的連體嬰,從今以後,何萍莉是何萍莉,林立民是林立民,互不相干。

「到了美國安定下來之後,發e-mail給我。遇到任何困難,找我,只要我做得到,一定會幫你。」

送走萍莉,走出桃園中正機場,我又恢復孑然一身。突然,不知何去何從。

思索了兩個月,我決定重新出發。

到Viewtech當業務是透過我所認識的一位電子新貴介紹。Viewtech是一家小尺寸液晶顯示器的製造公司,剛開始我請我這位朋友幫忙找轉行的機會,他只不過是隨便說說,表示Viewtech在找人,不過,因為收入比在房屋仲介業少,而且工作地點又在大陸,他不認為我會接受。

「我決定去Viewtech試試!」

當我後來如此對他說時,他頗為吃驚地問:「為什麼?」

「因為大陸是一個躍升的市場,有前瞻性,我要去挑戰。」

這個世界變了,美國線上時代華納公司爆出年度虧損九百八十七億美元,創下美國企業一年中虧損金額最高的紀錄,造成公司董事長凱斯〈Steve Case〉與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正、副董事長強森〈Tom Johnson〉及泰德特納〈Ted Turner〉一起下台,也讓美國線上時代華納股價重挫一○%。

我知道這一切的轉變都來得很快速、劇烈。隨著美國矽谷地位的殞落,地球版塊的重心也位移了,台灣被邊緣化是既成事實,大陸的崛起已勢不可擋。

機艙內的喧嘩聲,讓我從回憶中重歸於現實。

在啟程前往大陸之前,我在Viewtech位於台北縣新店的總公司上了一個多月的班,這是一家上櫃公司,在台灣的全部員工加起來約五、六百人。

我認識郭宗哲,是在他春節前返台休假時,他看起來文質彬彬,是大陸廠的管理者。如今,又得知他是劉秀鈴的先生,正因如此,我想,他這個人應該不差。

飛機開始降低高度,機內廣播準備降落的訊息,我望向窗外,機翼下方是白色的雲層。

想起來也頗有意思,我的祖先在約莫兩百年前的清朝嘉慶時期渡海來台,而我則是在台的第七代。雖然,我的先祖自宋朝末年後一直住在福建漳州,並自那兒移民台灣,但是,從族譜中得知,在千餘年前的唐朝,我的先祖也住過廣東,也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重返先祖的棲身地,讓我有種尋根的感覺。

當年,在康熙海禁解除後,大批福建漳泉居民「渡過黑水溝,唐山過台灣」,所謂黑水溝就是指台灣海峽,當年的景象實與現在台海兩岸開放後,台灣人絡繹不絕地奔向大陸,有異曲同工之妙。

大陸,對台灣人來說既熟悉又陌生,每個台灣學生都必須讀中國史地,知道中國歷史悠久,地大物博,另外,卻也由於長期隔閡,了解新中國的台灣人不多。

大陸,對台灣人來說也是既敵對又親近,絕大多數的台灣男子必須當兵,潛在的敵人就是人民解放軍,然而,台灣的語言及民俗文化卻也都源於中國。

下機後,我再度與郭宗哲碰頭,他看起來精神奕奕,健步如飛。

「還好吧,剛剛在機上睡了沒?」他頭也沒回地疾行。「這段旅程中,最舒服的一段過去了……」

我沒答腔。舒服的應該是他自己吧,公司規定副總以上的人員可搭商務艙,如果他也同我一樣搭經濟艙,我才不相信他會覺得舒服。

入境香港通關處,人潮洶湧,可能是因為剛過完農曆年,許多台商趕著回大陸工作,在排隊的人龍裡,使用國、台語交雜的人特別多。

就在我們前方有位禿頭的中年男士,他似乎認識,前去打招呼。

「劉副總,久違了,您要回廣州上班嗎?」

那人一臉嚴肅,表現出現愛理不理的樣子,郭宗哲伸出的手,一度懸在半空中,他有些尷尬,只好摸著鼻子回來。

「那傢伙很高傲,他是誰?」我問道。

「HiElectric負責採購的副總,我們的大客戶,我為了客訴問題,去過HiElectric幾次,也見過劉副總幾回。」

我知道HiElectric,我看過股市上市、上櫃公司四季報,印象中HiElectric去年營業收入約一百五十億台幣,Viewtech則不到十億。

「就算我們只是小供應商,那個人也不該是這種態度啊!」

「商場是現實的。」他苦笑。

我曾經聽說郭宗哲以前待的是國內一家名列前十大的上市電子公司,規模比起HiElectric大多了,他原來的職位是協理,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何要到Viewtech來,小公司的副總其實連大公司的副理都不如。

通關後,提領行李,走到出境大廳,我看見有Watsons,問道:「我要不要先買點東西,譬如清潔用品等,一些知名品牌在大陸買得到嗎?」

「不必啦,大陸什麼都有,高露潔、聯合利華,寶僑……,沒有那家大公司不來大陸搶市場的,將近十三億人口呢!」

他揮揮手,然後走向開往大陸內地接駁巴士的櫃台。

一些穿著不同制服的小姐靠過來,此起彼落地問道:「去那裡?」

我們來到通寶巴士的櫃台買票。「到東莞的常平,兩個人!」

「來回票港幣四百元,單程兩百五十元。」櫃台小姐說。

還沒等我們回答,在旁的另一位小姐,已在我兩人胸口貼上通寶巴士貼紙。

「好貴!要坐很遠嗎?」我問郭宗哲,他搖搖頭。

他的手機鈴聲響起,他回了一句,就走到遠處去講。

是誰,是劉秀鈴嗎?我內心中突然湧起嫉妒的感覺。

坐在機場巴士候車室,難得的冬天暖陽透過落地窗,照在身上,讓人覺得挺舒服的。他站起來,伸伸懶腰,指著整列巴士櫃台,喃喃自語:「真是暴利!」

「是啊!單程港幣兩百五十元,就是台幣,嗯……一千元,來回也要台幣一千六百元,真的很貴,比從台北坐到高雄都貴。」我簡單地換算。

「這種大陸內地接駁巴士自一九九九年秋天開辦,目前有五家公司經營,分別是香港中國旅行社、通寶巴士、永東巴士、永安大陸通及金旅三通,平均每天合計發車九十輛次,約四千六百人次搭乘,非常好賺。」他解釋。

「如果不搭巴士,還有什麼選擇?」

「火車。你必須從這裡搭機場快線,這是一種電車,二十三分鐘到九龍站,票價港幣九十元,然後搭巴士或者的士到紅磡火車站。還有一種方式,從機場搭A二十一線城市巴士直接到紅磡火車站,票價港幣三十三元。接著,從火車站坐廣九線火車到東莞,票價港幣一百四十五元。」

「比較便宜,如果是坐城市巴士到紅磡站再搭火車,對不對?」

「沒錯!但是,不方便。第一,搭機場快線夠快,但是九龍站到紅磡站這段很麻煩,特別是,如果你有大行李,上車、下車,滿折騰人的。第二,如果搭城市巴士到紅磡站,看似簡單,其實,花的時間很長,碰到塞車,就夠你受的。最重要的,廣九火車車次不多,九龍到東莞,每天四班車,票很難買,除非事先買好票。」

「所以,這種大陸內地接駁巴士比較方便?」

「當然,這類巴士可以載客到深圳、東莞、廣州、惠州、佛山、番禺、中山以及台山等。如果搭火車,除非你的目的地在鐵路沿線,否則,很不方便。」

「因此,接駁巴士比較貴是市場因素。」

「是可以這樣說。一個有趣的現象,坐巴士的台灣人較多,根據統計,搭接駁巴士進大陸內地的,到東莞佔二分之一,到深圳為四分之一,其他的四分之一則是這兩個地區以外。東莞的台商最多,深圳港商不少,因為深圳與香港相鄰,港人進駐較早,另外,廣九鐵路沿線東莞市的樟木頭及常平兩鎮,港商也很多,這純粹是地理相近的關係。台灣人來得比較晚,因此在內陸的東莞各鎮較多。」

「難道,這些台商不會抱怨或者抗議車票太貴?」

「抱怨當然會有,至於抗議,怎麼抗議?這裡又不是台灣,媒體不會接受你的投訴,沒有民意代表為民喉舌,就算你拉白布條自力救濟,誰理你?香港警察或中國公安可能很快就把你抓走。」

他繼續說:「台灣人到中國,第一件事就是要學會認命。我們台灣人希望在政治上是外國人,畢竟台灣與中國分屬於兩個不同而且毫無隸屬關係的政府。經濟上,台灣人則希望被當成是中國人,不希望大陸人老將台灣人當成境外人士,敲台灣人竹槓。不過,這種理想只是幻想。大陸當台灣人是政治上的中國人,經濟上的外國人。最終,我們兩面不是人,或者,只算半個人。」

「半個人?怎麼說。」

「第一,公民的權不見了,在這裡沒有選舉、罷免權,不能公開表達自己的政治意見。對於這點,有人說,台商只是來賺錢,別管政治,我可要說,政治這檔事,你可以不理,但是它還是會理你,尤其,當你碰到不公平待遇時,你就申訴無門。以工作上來説,在台灣,勞工受勞基法保障,在這裡,誰保護你?在大陸,台商必須面對公安、海關、稅務、政府單位及黨部機關等,有什麼法律保證讓你獲得公正對待?

「第二,公民的利不見了,台資企業在大陸的台灣幹部,一般都領有台灣薪資,必須在台灣繳稅,你稅繳了,人卻在大陸,你得到了台灣政府什麼回饋?除非在選舉時,台灣當政者的眼裡根本沒有台商。

「第三,公民的保障不見了,你到了大陸,還得向台灣健保局繳健保費,如果,你在大陸生場小病要看醫生時,健保卡也用不上,其他,還可舉很多類似的例子。如此說來,我們在台灣如果算一個人的話,到這裡,只算半個人……」

「這種觀點,我倒是第一次聽到。」

「漸漸地,你就會明白。」

滿座的巴士上路了,車廂內不絕於耳的交談聲、手機鈴聲,有我熟悉的國、台語,還有聽起來像外國話的粵語。我們坐前頭,聽到最大聲的是司機與隨車女服務員用廣東話嘰嘰喳喳地聊天。

我瞥見郭宗哲毫不受影響地看著書,那是日本學者大前研一所著的「中國,出租中」〈China Impact〉。我曾在誠品書店翻過這本書,大前的論點是中國的改革開放猶如「租位子經濟」,將上等席次出租給外資,借著外力來發展經濟,他認為中國將持續繁榮,蛻變為類似美國的聯邦制強國,以超強的吸金能力,鯨吞亞洲經濟。這本中國研究的論著是當紅炸子雞,高居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

車身搖晃,讓我疲憊地睡著。感覺不是過了很久,車停下來,伴隨一陣哄鬧聲,我睜開眼,已必須下車了。

「還沒到終點站,香港海關──落馬洲到了!」郭宗哲說明。

乘客魚貫地下車,爭先恐後地往施工中的落馬洲海關走去。

「我們下機的時候,是入境香港,現在是出境香港,一國兩制的關係,待會兒還得入境中國。」他解釋著。

「那麼麻煩!」

「不,一點兒都不麻煩,就因為這樣,香港人還可以紀念六四事件、抗議逮捕法輪功成員,也因為這樣,香港還算有些民主的氣息。」

大廳內人很多,他機警地沉默下來。

通關後,再登上原來的巴士,一切看起來都井然有序。

上車,再前行,過橋,沒一會兒,皇崗口岸到了。

招牌、標語、簡體字;公安、武警、五星旗。

這是不一樣的國度,站在中國的大門前,我深呼吸一口氣。

「把中華民國護照收起來,他們只看台胞證……」郭宗哲提醒我。

我再看一眼手上的邊防檢查入境登記卡,國籍部分,得先勾選中國,再勾選台灣,那不就變成「中國台灣」了?

中國的海關關員,看起來似乎都很嚴肅。

過關,到了入境大廳,停車場的廣場前就像菜市場一樣熱鬧,還是有不少身穿接駁巴士公司制服的小姐,根據旅客胸前貼紙的顏色區分,引導每個人登上不同的巴士。

我們坐的巴士進入深圳市區,高聳的建築,人潮四處來往,寬廣的馬路,車輛八方穿梭。我問:「哇!深圳這麼繁華,這真的是大陸嗎?」

「這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櫥窗!一九八○年,在鄧小平的號召下,深圳、珠海、汕頭、廈門成立四個經濟特區。到了一九八四年,鄧小平考察經濟特區,再指示將特區的實驗擴大到沿海城市,這些沿海城市共十四個,包括:上海、寧波、溫州、秦皇島、天津、煙台、青島……等等。一九八八年,海南設省,成為第五個經濟特區。然後,以這些城市為基礎,發展成沿海開放地帶城市。這些經濟特區和沿海開放地帶城市的產值佔全中國GNP的五十四%,岀口佔全中國的八○%,並且有八成的外資企業集中在這些地帶。

「鄧小平強調『先富論』,他說,讓一部分人和一部分地區先富起來,以富起來的沿海地區來帶動貧窮的內陸地區,將來可實現共同的富裕目標,但是,卻因此而擴大了地區間的經濟差異。你所看到的深圳不能代表中國,基本上,出於地緣關係,深圳比較像香港,而不像中國,在這裡的居民所得與商品物價,與上海較勁,不是數一就是數二。」

漸漸地,車出了市區,上了高速公路。

「這是莞深高速公路。從深圳出來有兩條高速公路,莞深在東,經觀瀾鎮向北接東莞市,廣深高速公路在西,經松崗鎮接廣州市,兩條高速公路以機荷高速公路銜接,中間還有一條一○七國道,至於鐵路,在莞深高速公路以東。」他再度說明。

巴士在東莞市的塘廈鎮下高速公路,開到鎮中心的紅辰酒店,一批人下了車,接著,又循原路上高速公路,然後,到黃江鎮又下高速公路,開到鎮中心的太子酒店停靠,又有人下車。

郭宗哲早已在巴士上用手機聯絡,請工廠派車來接我們。

他又說:「這種接駁巴士,好像台灣以前的野雞車,民國六十幾年,中山高只完成北部路段,以及後來剛全線通車時,那些野雞車就是這樣,在高速公路交流道上上下下,要以有限的車輛資源,達到最大的經濟效益。你有印象嗎?……對了,George,你幾年次的?」

「一九七二年生,六十一年次……你呢?Richard。」

「四十九年次,一九六○生的,嗯……我們都是屬鼠。我有個妹妹跟你同年。」

我試著回想自己小時候的嘉義鄉下,確實跟現在從車窗內向外看到的大陸城鎮很像。

「這是那裡?」

「黃江通往常平的路上,我們快到終點了」

終點站──常平鎮的上島咖啡廳,位於大馬路旁,川流不息的車輛,不絕於耳的喇叭聲,正可顯示出這個城鎮的活力。

「Richard,你來大陸多久了?」

「一年半了。我感覺這裡變化很大、很快,新的商品、新的建築物、新的工廠不斷地冒出來,就好像台灣十年間的演變,台灣已處於後高度成長期,發展的腳步緩了下來,像成年人,只會變成熟、變老。這裡不同,像是青春期的孩子,還會長高,這是不一樣的,慢慢地,你就會體會出來。」

坐上公司派來的汽車,見過了司機小黃。車行不到二十分鐘,就抵達我們公司大陸工廠所在的東坑鎮。

進廠時,保安舉手敬禮,他們還幫忙把行李提到宿舍的四樓,我們兩人跟在後面,走上宿舍。

「你是林立民吧!住四○九房。」說話的人,年紀與我相彷,自我介紹是David黃建達,係管理部經理。

「見過陳彥彬協理吧,Ben!這是George。」郭宗哲介紹另外一位男士跟我認識。

陳彥彬、黃建達邊陪著我們吃晚餐,邊與郭宗哲聊工廠的狀況。

「最近,這裡流行一種病,謠言滿天飛……」陳彥彬說。

「我聽說了,是肺炎吧!」郭宗哲停下筷子,從隨身公事包內找出一份聯合報,翻到兩岸港澳新聞版。

斗大的標題字寫著:「廣東爆發肺炎流行,人心惶惶。網路和手機簡訊加油添醋傳播,民眾搶購口罩,官方證實五人死亡。」

另一則新聞標題則是:「台商相互通報:注意『怪病』。預防感冒的『板藍根』價格漲數倍,白醋搶購光了,有人買黑醋。」

「應該不要緊吧!」陳彥彬笑著說:「這裡大眾傳播受封鎖,小道消息特別多,只是傳說而已……」

「還是得注意!」郭宗哲面色凝重。「傳來傳去,會影響員工的心情。剛過完春節,大家正準備收心上班,廠裡都是打工族,人心浮動的話,會影響工作。」

然後,話題就轉移了。

其實,我也覺得應該沒什麼關係的。

誰知道後來的發展卻出乎大多數人的預料。

這種大陸叫做「非典型肺炎」,簡稱「非典」,台灣依英文「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簡稱「SARS」的疫情,一度改變了世界上許多人的生活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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