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曜光是個受眾人歡迎的少年。

　　這一點，無論是宇天生還是桐亦言，都絕不否認。

　　雖然他相貌平平，體型像隻小猴子，

　　但他也像小猴子一樣開朗活潑，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的笑容。

　　不單在學校，他在悅休亭也是相當受歡迎的。

　　「哇，小林你戴眼鏡啊，一下子便得好成熟！」

　　「臭小子，你以為戴副眼鏡裝正經就能把妹嗎？嘖嘖嘖。」

　　「喂，林曜光，不工作在寫啥程式？功課哦？」

　　「Game Over?!……啊！這、這、高中三年級的電腦功課可以是十八禁遊戲嗎？」

　　「遊戲名是Little Witch: The Adventure of M.L.？M.L.該不會是Make Love的縮寫吧？」

　　林曜光托托眼鏡，滿臉笑容地回答大家的疑問：

　　「當然不是，小魔女的名字叫妙琪．露莉，英文名字是是Milky Loli，縮寫M.L.。」

　　這一天，男女顧客都在試玩林曜光的小魔女M.L.的射擊遊戲，

　　可惜不是被拿鞭子的牛角敵人打敗就是被魔王打敗，

　　妙琪．露莉不是被鞭打就是被魔王侵犯。

　　幾位顧客要求再三挑戰，但林曜光以功課為重、要繼續修改程式為由拒絕了。

　　歡樂的時光過得特別快，奮戰７小時的林曜光終於把功課測試完畢，滿足地伸起懶腰來。

　　「林曜光，休息一下吧，這裡不需要你。」

　　桐亦言體諒地說，不過她的視線依然放在書上，對林曜光不屑一看。

　　「真是無情啊，亦言妹妹。唉，那我先去休息囉。」

　　林曜光口中說著，心裡卻不怎麼介意。

　　沒有看桐亦言一眼，他便離開了正廳，來到茶水間門前。

　　然後，輕巧拐了個彎。

　　躡手躡腳地，

　　鑽進倉庫，並反手將門緊鎖。

　　他來到角落，把舊雜誌架搬開，讓藏在後面的膠袋露出。

　　他伸手進膠袋一摸，並將一幅大海報抽出。

　　——《單道》宣傳海報。

　　海報正面是遊戲的封面設計，以黑與白形成的道路。

　　不同的是，在「單道」二字的右邊，朦朧地印著「致　追逐永恆的人」的灰字。

　　而本來該一片空白的背面，卻印上「永恆存在論調」６隻字，並附上一段論述。

　　「學長就是為了你而瘋狂嗎？唉。」

　　林曜光對著海報說話，手指在海報上胡截，一點也不憐惜。

　　「想不到我偷了你一次，你又叫你的複製品闖進學長家啊。你到底有什麼目的啊。」

　　其實，在三個多月前，《單道》發售前一星期。

　　林曜光就發現了這張奇怪的海報。

　　最初，這份海報是寄去學校的。

　　當時有位校工被托去將海報交給宇天生，不過宇天生恰巧參加校外比賽；

　　由於林曜光跟這位校工很熟稔，便說會轉交給他親愛的學長。

　　當然，他並沒有轉交給宇天生。

　　似乎是知道宇天生沒收到《單道》海報，

　　在這盛夏暑期，海報又重寄了，目的地是宇家住宅。

　　這一次，當林曜光發現時，已經太遲了。

　　「真是爛海報！爛論調！跟遊戲本身一樣爛！」

　　林曜光眼角一揚，手指用力，令原本便皺皮的海報更為破爛。

　　但幾秒後，他又適可而止地鬆手。

　　「算了，學長這麼喜歡你，我就留你一條小命。」

　　輕嘆一聲，林曜光翻到海報的背面，再看那段已看過百遍的文字：

　　永恆存在論調

　　現實世界並不存在永恆。

　　人類一直推動世界移轉，

　　世界一直引領人類改變。

　　你不敢停下來。

　　一旦停下來，一切就會消失。

　　你會追趕不上一切。

　　這就是你一直追逐永恆，卻不敢停下腳步的原因。

　　萬物依然繼續交替及轉變。

　　現實世界並不存在永恆。

　　惟有在空想之中，人類才能達成永恆。

　　虛擬網域世界，則為人類空想中最實在之結晶品。

　　由１與０所組成的真實世界，

　　世界運行規則皆為程式設計員所制定。

　　破除流動之勢，導向平衡之路，

　　此為永恆存在之法。

　　下午三時多，宇天生手握網擬手環，快步回到柔風咖啡廳２樓。見到那金髮女孩清靜地喝著草莓奶昔，他便是細緩地吐了一絲氣，坐到她對面，輕喚女孩的名字：

　　「佟兒。」

　　女孩將唇舌放開飲管，並對宇天生露出甜美的笑容：

　　「是。」

　　宇天生抽起圓桌上的水杯，喝了幾口後，便進入正題。

　　「我剛剛見過紗飛亞了。如你所言，她給的關鍵字是『創造者』。」

　　佟兒輕輕攪拌著奶昔，腦筋兒也跟著轉了幾圈。

　　「宇天生哥哥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嗯。正如佟兒你早上所說：我不是神。」

　　他的神態，亦跟對面的女孩一樣，相當悠然。

　　「但是，想要體現我的永恆，我必須成為神；而成為神的方法，便是創造。」

　　「例如說，作家就是他筆下小說的神。只要作家願意，他可以賜予角色永恆的幸福，亦可以將角色玩弄至悲劇深淵。另外，藝術家亦可以通過創造來達到永恆。」

　　佟兒輕笑，搶先一步說：

　　「不過，這一切全都屬於幻想式的永恆、主觀式的永恆。宇天生哥哥很實際、很現實，要的是真正存在的永恆。」

　　「所以，宇天生哥哥並不打算做作家或藝術家。」

　　宇天生托著臉頰，漾起了一抹詭魅的微笑。

　　「是，我只打算當程式員。」

　　看著「永恆存在論調」，林曜光再次生疑。

　　以前，他認為永恆只是一種虛無飄渺的存在，

　　所以斷定「永恆存在論調」只是胡編亂作來騙人的惡作劇。

　　現在，看著學長依然追逐著永恆，再回想桐亦言的說話……

　　“該不會真的可以做到永恆吧？”

　　林曜光冒著冷汗地想。

　　在虛擬網域裡，可以辦到現實世界所辦不到的事。

　　可以不受生物邏輯所束縛，把心臟挖出來也不會死。

　　可以不受物理法則所束縛，能隨著意念飛翔到宇宙。

　　一切皆由程式員自訂。

　　程式員就是神。

　　很虛假，但亦很真實的世界。

　　編寫一個「永恆」程式，配合全五官虛擬系統，套用在一個網域中；

　　住在這個網域的人，就能確切得到假想的「永恆」了。

　　——永恆，似乎確實能存在。

　　「如果這張海報不是惡作劇，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林曜光再瞅了這份海報一眼，便將它塞回膠袋。

　　事實上，他不太在意宇天生是否追逐永恆。

　　如果永恆真的能靠寫程式完成，宇天生就能自己寫出來，無須進入《單道》去尋找永恆了。

　　正因為宇天生對永恆根本無能為力，

　　所以林曜光並不擔心。

　　他所擔心的，是他學長可能會在《單道》裡遇上危險。

　　他深切明白，《單道》根本不是普通的遊戲。

　　林曜光在膠袋摸了摸，抽出了另一份《單道》海報。

　　咬著牙，將這另一份海報攤在大腿上，並翻到背面。

　　背面寫著的，為「交疊論調」。

　　他摸著下面的隻隻字，揣測著。

　　「似乎是同一個作者啊。到底有什麼目的……」

　　突然，林曜光的嘴角自然地勾起，

　　手邊用力一捏，

　　將皺爛的海報狠狠摔落地上。

　　「哈，是誰這麼了解我們倆？」

　　鞋底一踏，一搓，一挑，一踢。

　　他雖然在意「交疊論調」，

　　但對另一件事更介懷。

　　「到底會有誰這麼清楚我們的事！」

　　柔風咖啡廳裡，金髮女孩仍然在跟那位準大學生對談中。

　　「宇天生哥哥，你認為單道裡真的存在永恆嗎？」

　　宇天生輕鬆搖頭。

　　「不，我從來都不這樣認為。」

　　「那麼，為什麼宇天生哥哥仍要走入單道？」

　　「我想弄清楚永恆存在論調的意思。而永恆存在論調的作者，就是你要尋找的World吧？我以為進了《單道》他就會現身。要不是你跟我說，我也不知道他只派了『聯絡人』跟我接觸呢。」

　　「宇天生哥哥也想找World？」

　　「嗯，我對他很好奇，非常好奇。」

　　宇天生平穩地微笑著，腦裡再次勾畫出海報上的永恆存在論調。

　　「其實能寫出永恆存在論調，並沒有大不了，大約我花點心思也能寫出來吧……知道我在追逐永恆，才是真正的問題。除了我弟……或者林曜光，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對永恆的執著。就連我的前女友也不知道。」

　　佟兒頓了一頓，攪動奶昔。

　　思緒再次跟隨那粉紅與白旋轉，然後結合，凝止。

　　她淡淡開口，說出另一件事：

　　「宇天生哥哥知道林曜光也收到World寄去的《單道》海報嗎？」

　　「欸？」

　　宇天生霎時呆住，語塞。

　　想開口說些什麼話，但喉嚨的通道似乎被一道氣所阻。

　　他喝了幾口水。

　　依然轉不出一隻字來。

　　佟兒伸出手，輕握住他緊抱杯子的雙水。

　　「你很緊張。」

　　「……是。」

　　「你很擔心林曜光。」

　　「是。」

　　佟兒的說話，就像有魔力似的，引導宇天生將想說的話講出來。

　　「你是在擔心林曜光會做出什麼事嗎？」

　　「是。」

　　宇天生吸了一口氣，回復了口才，苦笑道：

　　「因為他很笨。」

　　佟兒淺笑，忽然將身體往前靠，讓食指輕觸宇天生的額頭。

　　「宇天生哥哥也沒有聰明到哪裡。」

　　「欸？」

　　「你早上說過的，林曜光在單道裡冰封你。佟兒覺得，林曜光一定是很擔心你，你一定是個會讓人擔心的人。」

　　聽罷，宇天生拍拍腦袋，開懷一笑。

　　「是啊，可能我真的不夠聰明，才會令人放心不下吧。」

　　但此時佟兒卻又搖頭否定，

　　手指柔柔地牽落到他的鼻尖上。

　　「宇天生哥哥不夠聰明的地方，會讓人擔心的地方，是你經常壓抑自己，把所有事都藏在心裡吧？」

　　宇天生沒有回話，讓女孩小小的手指掃過雙唇。

　　「這樣會鬱出病喔。」

　　「……病？」

　　「嗯。所以宇天生哥哥要『放下自己』。」

　　手指就這樣滑過他的頸部，溜至胸口。

　　然後，細細劃了一圈。

　　「咚咚∼煩惱飛散。」

　　配合著說話，指背輕敲幾下，煩惱彷彿隨此敲離。

　　宇天生胸口一熱，不知何言。

　　但見佟兒純真柔美的臉龐，他又鬆一口氣，露出溫暖的微笑。

　　「放下自己嗎？我會乖乖遵照佟兒小姐吩咐，努力試試看的。」

　　宇天生輕握佟兒的手，故作紳士狀，

　　難得地相當放鬆而佻皮。

　　「調查過我們的事嗎？故意捉弄我們嗎？」

　　在無人的倉庫裡，林曜光對著一角怒吼。

　　「你是誰，到底想玩什麼花樣！」

　　林曜光渾身冒汗，屏著氣，不斷踢向殘破在角落的《單道》海報。

　　踢著、踐著、踩著、發洩著。

　　彷彿這樣做，就可以將憤怒與憎惡傳回《單道》海報的寄出人。

　　「……林曜光，你在裡面嗎？」

　　是桐亦言的聲音。

　　伴隨著鑰匙卡刷過門鎖的聲響。

　　林曜光立時回神，火氣盡散。

　　他將碎爛的海報塞回膠袋，丟到角落。

　　——耳邊傳來失敗的開門聲。

　　「……林曜光，是你嗎？為什麼把門鎖了？」

　　「啊、那是因為……」

　　林曜光悄悄將雜誌架塞回原處，並確認它有把膠袋完美掩蓋著。

　　然後隨便拋了個藉口給桐亦言。

　　「……我在做運動。」

　　門外馬上沈默了一陣子。

　　林曜光趁著這段小閒暇，急忙地用五指梳好頭髮，

　　並迅速用衫袖抹去頭上因運動過量而滲出的汗珠。

　　「……你在做什麼運動？」

　　林曜光拍拍衣服，揉揉兩眉，扯扯臉皮，捏捏嘴角。

　　然後，馬上彎起一抹自然的笑容。

　　他打開門，賊賊地對著桐亦言笑說：

　　「嘿，當然是必須鎖好門的房內運動了。每個正常的男生都必做啊。」

　　看著恤衫因汗水而透明的林曜光，一副愉快的臭臉，

　　再不自覺地瞄著他的雙手，乃至胯下後，

　　桐亦言馬上退後數步，一臉厭惡地緊抓著自己的裙子。

　　但她忍著不發惡，用極為冰冷的眼光厲掃林曜光：

　　「有個顧客把電腦弄到不能啟動軟件了。快出去處理它。」

　　「現在？」

　　「先把你的手消毒十次才去碰電腦。」

　　「明白，亦言妹妹！」

　　就這樣，

　　林曜光關上倉庫的門，嘻皮笑臉地晃到洗手間，

　　將十份的消毒液倒到洗手盆的排水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