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澀的紙張味。

空氣咚咚作響，有人在跑。

理所當然地，視線轉移到左前方的那扇木門，心裡面似乎感到微甜的溫暖，期待那道熟悉的身影會推門而入。

「嘎吱」一聲滑開，真的就是她。

「卡爾拉先生，工作還沒結束嗎？」

嬌小玲瓏的美麗少女輕靈地跳著步伐而來，甜美臉蛋上盈滿欣喜。

我卻一時有些恍神。文書性質的工作永遠都是這麼有效率地疲乏一個人。

「啊…大概都結束了。」

我悻然站起，將桌上一張張散亂的羊皮紙整理成疊，把它們捲入微黑封筒後，放回背後那尊陳舊的木櫃中。

「不用封蠟嗎？」少女冒出頭，突然發問。

「呃…」

「果然還沒做完厚？」

少女漾出的微笑裡有狡猾，有得意，還有更多的甜蜜；她挽起我的手腕，孩子氣地道：「好吧，這次莉安就當作沒看見，你放心，我不會跟查絲姐打小報告的。」

莉安？

當我順著她的力氣抬起手時，自她口中出現的名諱卻意外地觸動了我的心弦。

是啊，她…她叫做莉安。

而我，我叫卡爾拉。

我是…

「卡∼爾∼拉∼先生！」

「呃、怎麼了嗎？」

莉安嘟起小嘴，一雙冰麗靈動的青藍水眸忿忿地瞪視著我。

「你是不是忘記了，明明說好今天要陪莉安去看星樹祭的！」

我還在欣賞她的可愛表情，這才想起好像有這麼回事。

星樹祭對魔法之國的少男少女們來說，是每年最重要的節目之一，年輕學子的殿堂─最高魔法學院亦早已沉浸在浪漫的祭典氣息中。

莉安最近像隻坐立不安的興奮小貓似的，比起同樣熱衷於祭典話題的同學們，她似乎更為期待這一天的來臨，而我則成了一顆小貓非咬去不可的毛線球。

我原本也以為她會找老師去的，畢竟她們師生感情很好嘛。

不過啊，雖說沒有規定，但好像是限定年輕人參加的祭典喔。至於為什麼呢？在愛拉爾拉臉的色變得難看後，我也就沒有再追問下去了。

夕暗的餘光逐漸於夜黑中褪去，銀色星子如雨後春筍般一顆顆萌發，鑲爍於天幕上，月兒一一升起，沁涼的夜風也結伴而舞。

下了馬車後，我與莉安一起步行在鋪上柔軟草皮的平緩丘坡上，四周沒有任何高大的樹木，所以夜色中仍能看見不少正和我們一樣登上小丘的人影們，大多是年輕的男女。

步履間，莉安的肩沾著我的肩，雖然彼此並不緊靠，但仍能在青草的氣味中嗅出她淡淡的體香，說實話，為此我有些心動。

並不花什麼力氣，兩人便已登上丘頂；草地裡的鈴鈴蟲輕聲演奏，更添夜的靜謐。

由稍高的視野望去，景象盡收眼底─綿綿的小丘起伏於這片位於馬可特蘭堡的邊緣的土地，我們所站的只是其中之一，而其他的小丘也有許多訪客造訪。

遠方，瑪那樹塔正如大地的夜燈般，朝暗色天際流露著朦朧光輝，景緻唯美而浪漫。

「很漂亮吧？」

莉安背著小手，咻地轉過頭來，給我一個甜笑。她的稚美臉龐上微光半映，純潔如玉，卻又有些幻豔，回眸之姿宛若未眠妖精。

「從小星丘這裡看過去，瑪那樹的光芒剛好和天上的星星們連在一起…這是魔法之國最棒的夜景了。」

莉安轉回頭去，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我一邊呼吸著山丘上的新鮮空氣，一邊也在她身旁坐下。她似乎微驚了一下。

『這樣子，又好像回到戰後的霧卡安、兩人相依在慶典的火堆前時…』

我問：「小星丘？」

「嗯…嗯，本來叫做『星眼之丘』，可是我們…都簡稱叫小星丘。」

莉安一邊抱著雙膝，一邊臉紅紅地呢喃說道，似乎有點緊張了起來，這不太像她。

「是嗎…」

沉默突然在我和莉安之間緩緩渲染開來。

太靜了，

有點尷尬。

有點坐立不安。

糟糕，怎麼…

怎麼好像聽見一些奇怪的東西。

「那你要永遠保護我喔？…」

「小甜心，小甜心…」

「我也好愛你喔…」

呃…

柔聲軟語就不提了…我已經可以想像，要是轉眼看去的話，恐怕都是摟抱和親吻的身影。

原來星樹祭是…是這樣的祭典嗎…！

了解到事實後，我不得不偷瞧了下身旁的莉安，她微低著頭，似乎專心在等待祭典的開始，又好似在忍耐什麼地微微顫抖。

「莉、莉安…」

不知為何，我像個蠢蛋似的喚了她的名字，這恐怕是我此生最困窘虛弱的聲調。

莉安聽見，俏臉微紅了起來，她輕咬葳唇，像隻幼貓般略顯羞懼地回睨我，卻突然「噗嗤」一聲地嬌笑，悄聲說道：「卡，卡爾拉先生，你的臉…好紅啊。」

「啊…有嗎？是嗎？」

右手不禁擺上了臉頰，是熱了點，還流了很多汗，搞什麼啊？

莉安也羞怯地把眼神轉回去，直直地向前望，不敢再看過來，但那片嫩頰上的朵朵緋紅卻愈發濃艷，絢醉芬芳。

奇妙的氣氛就這樣無聲縈繞在兩人之間，彼此都沒膽子再多吐半個字，恐怕旁人看了還以為我們是沒進入狀況的…的一對啊。

過了一會兒，週遭的耳語慢慢靜了下來；莉安的水澄澄的雙眸如夜中青湖，注視著瑪那的夜光，突然樂道：「要開始了。」

望去，綠樹粼然閃動，原本籠罩整座碼那樹塔的霧狀光輝逐漸變的朦朧、粉碎，化為點點亮星，聚集於朵朵綠色的樹冠上。

跟著一陣夜風吹起，亮星便如紛紛銀雪、絢爛飛逝，靜謐的城市、熟睡的人們、櫛比的街道，都蒙上這一片隨風四散的細緻銀雪，煞是幻麗如夢的奇景。

不只是週遭的年輕情侶們，我和莉安也沉醉於動人的星雪之中，久久不能自已。那美是純粹的美、安祥的美，不僅令人讚嘆，更能與人們的靈魂相互交融，一同化為美麗的一部份。

「真的…很美吧？」

莉安小臉微紅，眼神中閃著異樣的光彩。她甜甜地道：「瑪那樹一年會代謝一次，把老舊的樹皮蛻成星星般的亮粉，再讓風兒帶走…」

「古時候大家還不了解為什麼會這樣，所以星樹祭的故事和傳說也很多，最有名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魔法之國燃燒著戰火的時代，一名年輕的魔女與一位英俊青年深深相戀著，但她的戀人卻即將要踏上戰場了。」

「魔女和青年深愛彼此，誰也不想離開誰，可是戰爭就在眼前，沒有辦法。」

「因此魔女的戀人傷心而無奈地說道：『戰火延燒，狼煙四起，連天空都被煙塵給蒙蔽了，我必須拿著我的劍出發。』」

「『但是我會回來，為了妳回來、我的摯愛。只要在某個夜晚，妳發現自己能在天空中看見無邊無際的千萬顆星星時，那代表天空恢復了潔淨，也代表戰爭的停息，屆時我便會回到妳的身邊，自此，永不離開。』」

「說完，少年便乘著馬向她告別了。從那天開始，年輕的魔女入睡之前，都會在窗邊數著星星，大多時候，她是掉著眼淚的。」

「一年、兩年過去了，天空的塵煙逐漸散去，能見到的星星也越來越多，可憐的魔女雖從未收到一封報安信，卻仍然期許著兩人相見的日子─星星就是他的信。」

「又是五年過去了，戰爭早已結束，然而無論夜晚的星兒再多再亮，魔女的戀人卻始終沒有回到她身邊。她的眼淚早已哭乾了，心也碎了，最後，萬念俱灰的她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來到與愛人第一次相遇的星眼之丘，選擇在這裡伴著回憶長眠。」

「憔悴的魔女迎風佇立著，從白日升起到夕陽落下，她還想看最後一次星星。」

「夜晚來臨，星兒…依舊燦爛；魔女吞下了毒藥。」

「就在她倒下之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遠方的瑪那彷彿哭泣似的，居然讓自己的光芒化成陣陣銀色粉雪，把整片星空染的一片燦爛，就像現在一樣…」

莉安微仰著頭，與星相映的眼神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美麗憧憬。

「後來的人都說，這是瑪那為了讓這對戀人見面所締造的奇蹟。之後雖然被學者們研究出星樹現象的原因，但到今天大家依然熱衷於這樣的小祭典。」

她轉過頭來，臉蛋仍然泛著微紅，但表情恢復了專屬於她的自然開朗：「不知道在她閉上眼睛前…是不是見到了她想見的人呢？」

兩人懵然相望，一股迷濛暖澀的情愫各自湧上心口，一瞬竟如永遠。

無語之時，銀色粉雪已盈過月兒，染上了更多的顏色，隨後漫入夜空，一時銀河匯流、星輝璀璨，竟比清晨時還要明亮幾分。

星樹之海照耀著大地，也照耀著星下的每一對年輕戀人，今年又贈與他們最美麗的祝福。

莉安羞澀而又期待地，闔上了雙眼，水漾的嫩唇在星光下更顯緻麗柔軟，微微揪起，清純稚氣的模樣，卻釋放著動情的魔力。

事實上，這股魔力，已經比任何魔法更輕易地俘虜了我。

我…闔上了雙眼。

我吻了她。

卻在嘴中嘗到怪異的味道。

那是淡淡的、微澀的鐵鏽味，疑惑而細細品嚐時竟令我有點混亂及亢奮。

─原來是血。

我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