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瑪文閣-- 正道不行

十四

七月一、二日兩天是大學聯考的日子，全國分北、中、南三個考區，這兩天全國的考生和家長全都集中到台北、台中和高雄，旅館不管大小全部客滿。考試當天碧空如洗，萬里無雲，大地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之下，天氣非常燠熱難耐。考場上，陪考的家長比考生還要多，考試開始時家長們各自找樹蔭乘涼，下課時所有家長拿者書本或紙扇拚命地幫考生扇風解熱。

阿正和同學的考場分配在台中市立居仁國中，因距離的關係，他和李木華及劉南生的家人無法前來陪考，三人一大早就塔乘最早班的公車到考場，陳順仁因家庭環境優渥，家人早在前一天就進住台中的高級飯店，次日由他父親帶他和家人驅車前往考場。

七月天真是熱，也不曉得是那一位政府高官訂定的大日子，讓這些考生和家長有機會磨練體力和耐力。中午休息時太陽就像一顆大火球高掛在天空讓人無法向它直視，阿正、李木華和劉南生三人在考場門口各自買了一個便當在教室內汗流浹背地用餐。有錢人家的考生中午休息時，家長已經準備好特製的午餐，車子在考場外發動著讓自已的子女在車內吹冷氣用餐休息，陳順仁就是個例子。

兩天的「大烤」已經結束了，隔天四個人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陳順仁的東西搬上自用轎車，劉南生和他是同鄉所以就搭乘順風車回去，阿正和李木華則將較重的書籍和體積大較輕笨的棉被扛到郵局郵寄回家，兩人再搭車回去。李木華東勢的家先到，阿正還必須轉車上山回麻竹坑。

時代在變，台灣已經由農業社會逐漸地轉變為工商業社會，不只大都市的工商業發達，連東勢這小鎮也變得相當活絡，街上人民的腳步變快了，人人好像都忙著賺錢，路上的摩托車和汽車來來去去變多了，空氣也變差了，噪音也更吵了，回麻竹坑的車子也不像小時候只有早晚兩班，而是增加為每一小時一班。山上也出現了很多摩托車和小貨車在山路上疾駛而過。這兩年的變化很大，但唯獨開往山上的公車還是老爺車，一點都沒改變。老爺公車和以前一樣氣喘如牛蠕動爬行緩慢地開上山來，阿正一下車微風輕打在臉上，新鮮空氣迎面撲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家鄉的味道感受在心底。他睨視公車亭回頭再望一望就讀六年的小學後橫過省道，走在小時候天天步行的小徑上，兒時回憶全湧上心頭。

小徑上，左邊山坡正綻放白色的野薑花，花香撲鼻，右邊阿寸溪的潺潺流水清澈見底，一陣清風吹來，阿正深深地再吸一口家鄉新鮮的空氣，讓空氣洗淨以前和小鈺在一起的所有回憶。經過小鈺的舊家，雖然現在沒有人住，但她的影子卻猶如在眼前。來到了老雀榕樹旁，兒時的記憶全都在腦子裏盤旋。他儘量不去回憶起小鈺，但兩人時常一起抓蝦的小溪、兩人一起並肩斜躺仰望天空白雲的斜坡，以及兩人一起討論功課所坐的大石頭都歷歷在目，小鈺的影像在阿正的腦子裡實在無法抹去，阿正想到這裡心裡鬱悶地踽踽而行。

放假在家等待放榜是非常無聊的事，阿正在東勢的工廠找了一份工作，老闆大約四十多歲，個子不高，臉部是蛇頭鼠眼的組合，頭髮染得烏黑，梳得光亮，穿著光鮮，臉上不笱言笑，說話時聲音從鼻孔出來，但對待漂亮的女工卻一副色迷迷的表情，對待其他員工卻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一看就是壓榨勞工型的爆發戶。由於阿正還未當兵，看起來就是學生的模樣，老闆以工讀生的身分僱用，薪水很少，但不無小補，工廠生產圓規和削鉛筆機，主要以外銷為主。阿正每天搭乘早班的公車上班，搭未班車回家，

阿正雖然是工讀生但工作量卻非常吃重，所有作業員做好的成品由輸送帶傳送過來裝箱的全部由他負責，一條輸送帶有二十名作業員，只有一裝箱員，動作必須很快，而且出貨時也要幫忙抬貨上卡車，雖然工資不多，但阿正無論做什事都非常的認真，雖然每天揮汗如雨，但工作時心情保持愉快。

七月中下旬是大學聯考放榜的日子，這一天一大早阿正還是照樣到工廠打工，張文忠還是載著青菜和竹筍到東勢去叫賣，但張立民則等不及地跑到公車亭旁的雜貨店買了份報紙，翻開大學榜單，兩大張密密麻麻的名字，找起來像在大海撈針。他叫出小君幫忙找，從台大開始找起，張立民已年過四十好幾了有一點點老花眼，加上平時也很少看書報，所以找起來直呼很吃力。

「在這裡，找到了。」小君用手指著榜單嚷叫：「阿爸你看，張大正。」

張立民眯著眼將報紙拉近一看說：「沒錯是阿正的名字。」這時張林秀珍和張詹秋容也全都跑了出來，高興的叫著說：「是公立的還是私立的？」

「是私立的啦！」小君解釋道。

「是私立恰好，還是公立恰好？」張詹秋容用台語關心地問。

「當然是公立恰好。」張立民說：「但是考得上已經不簡單了。」

這一天阿正的全家都非常高興，村長特別請人用紅紙寫了金榜題名的賀詞高高地貼在他家的大門上，還在大門口放了一長串的鞭炮。這是今年麻竹坑唯一的大學生，附近的村民都來恭喜，給足了張立民十足的面子，全家人都深感榮耀。

放榜後沒幾天，學校寄來了註冊通知單，張林秀珍一打開，內附註冊費一萬多元的單據，她愣怔了。下午阿正下班回來，全家人望著註冊的繳款單，蹙額愁眉默默無言，張立民首先開口：「去年田裏才改種梨子和葡萄，要等明年才開始有收成，年初又買了鐵牛車，家裡都沒錢了，不知道讀大學這麼貴，早知道鐵牛車先不要買，就可以讓阿正註冊了。」

「鐵牛車買了以後阿爸搬運肥料比較便利，而且以後水果收成載運也比較方便，等以後家裡比較有錢時再讀大學好了。」阿正安慰著阿爸。

「不行啦！好不容易才考上，怎麼可以隨便放棄，我明天找你大姑看能不能先借一些，等你阿爸明年水果收成以後再還她。」張文忠對著阿正說。

家裡務農，雖然感覺不是很富裕但從小就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曾為錢財傷神煩腦，但這次的註冊費問題讓阿正感覺到錢的壓力。

隔天，阿正下班回家時張文忠告訴他：「你明天下班時到你大姑麵店的後門等，她會拿錢給你，不可以給你姑丈看到。」阿正點頭表示了解。

第三天，阿正下班時在大姑麵店後門等待，不一會兒見大姑拿著兩包東西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地出來把較小一包東西交給阿正：「收好，這是我的私房錢，你先拿去註冊，不可以讓你姑丈知道。」阿正很感謝地將錢收下，牢牢地塞進口袋。

大姑見他收好了錢又把一包用大塑膠袋裝的東西遞給阿正說：「這是你表哥的衣服和牛仔褲，他穿一兩次就嫌不好看不穿了，你們兩人的身材差不多，你應該可以穿，還有另外兩套便服和褲子是我去挑選的算是送給你當考上大學的賀禮，看你每次都穿學生服感覺很寒酸，現在讀大學應該穿便服了。」

「謝謝大姑。」

「不用謝了，真高興我們張家總算有個大學生了，你表哥如果有你一半好就好了。」他大姑又再三地叮嚀：「錢要收好，路上要小心一點。」

阿正告別大姑後心裡覺得很對不起家人，因為他要讀大學，害得大家大費周章地想辦法，所以等他大學畢業後一定要好好地努力工作報答家人。

大學是專業教育的開始，是人生奮鬥的起點，阿正相信社會是公平的只要有努力一定會有收獲，也相信老天爺一定會保祐奮發向上的人，更相信老天爺也一定站在正義公理的這一方，所以只要努力正道而行，老天爺一定會保祐他成功。

阿正到銀行繳完學費，到學校註冊後，準備上成功嶺為期六週的軍事訓練，成功嶺受訓是早期每一個大專生都必須經歷的過程。

成功嶺上，整肅儀容、內務整理，端正姿勢……各種訓練要求嚴格，剛開始有些在家生活習慣懶散或太嬌貴的學生吃不消受不了，他們都暗自叫苦連天，而阿正從小吃苦耐勞，這一點辛苦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介壽廣場上，整齊的學生隊伍，從授槍、宣誓、喊口號，處處充滿著陽剛之氣，在所有訓練之中最讓阿正難忘的是「戰鬥澡」的訓練。洗戰鬥澡最讓學生惶恐不安，在班長一聲令下，全連士兵一絲不掛地衝進澡堂，倉皇失措地用臉盆從蓄水池中裝水往身上潑，三分鐘一到全體人員又倉倉皇皇地著裝後往外衝，顧不得身上的肥皀尚未沖洗乾淨，也不管內衣褲是否穿好。等班長吹著哨子大聲喊：「停—不準動。」頓時全連的學生變成了蠟像一般一動也不動，結果可以看到一些手腳慢的學生還光著身子、拿著臉盆遮住重要部位的狼狽模樣。

有人說時間是失戀療傷最好的良藥，忙碌也可以忘卻失去戀情的痛苦。成功嶺的訓練正好可以轉移阿正失戀所造成的創傷，六個星期很快地經去了，結訓的前一天晚上，大家都非常興奮，但對於即將分離各自回學校也非常依依不捨，這一晚大家徹夜不眠地聊到天亮。

學校開學前兩天阿正和當初上高中一樣，背著簡單行李，穿著大姑送的便服坐著車到東勢轉車到豐原再坐火車往台中出發。台中市和阿正還真有緣，高中在台中就讀，現在讀大學還是在台中。在台中他失去了小鈺，台中對他來說是一個傷心的地方，但此刻的心情經過了時間的療傷，如果不再提起心裡就不再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