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紅鶴，他茫然地看著天上的月亮，無奈眼前的燈火輝煌，使滿月光輝也顯得無比黯淡。

拉斯維加斯，魔性之都、不夜之城；無數人來這只為抓住希望女神的一絲裙腳卻被推入深淵，只有少數幸運者能找到救贖成為傳奇。這些如真似幻的成功故事，引得大批人如撲火飛蛾沉淪於此。

但這些都與他無關。

跨越紅鶴路與拉斯維加斯大道構成的十字路口，來到百樂宮前的水舞池。整點報時後，全世界最豪華燦爛的水舞隨著音樂再次準時開演。

聽到音樂他心中又是一痛！莫札特第廿一號鋼琴協奏曲，這是她生前最喜歡的作品；如今音樂在，人卻永隔。

他記得，剛到台北讀書那年，一輛野狼載著兩人慢慢地探索陌生的城市。他記得，第一次去信義計畫區，兩人迷路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找到「烘培者」，帶回一公斤葉門摩卡生豆。他記得，由於不熟悉摩卡的特性，生豆成了焦炭，外層脆皮則四處飛揚，黏在廚房磁磚上，清了一天才整理乾淨；然後兩人忍痛買了台烘培機處理生豆，卻又因手法太遜，打碎了塞風壺。當兩人終於喝到帶著濃厚巧克力香的微酸摩卡時，距離買生豆的日子已經超過十天，但隔天早上仍帶著巧克力味道的早安吻，讓他覺得這一切麻煩都太值得了。

有時候上午沒課，兩人喜歡一起賴在沙發上，把台北愛樂雷光夏低沉甜軟的聲音當早餐；有一次半夜苦讀，收音機傳出的卻是聖科川如狂牛鳴泣的薩克斯風，讓兩人目瞪口呆。

他記得，當她收到海布勒全集這份生日禮物時眼中的光芒，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兩人生活裡唯一的音樂就是廿一號鋼琴協奏曲，這是他們的主題曲。

他記得…

幸福的日子終止在1999年，諾史特拉達姆斯預言的恐怖大王並未從天而降，卻是由地心竄出；那該死的102秒毀滅了他的所有。那夜，當他衝出學校實驗室，沿著基隆路狂飆回八德路，見到的只是棟從根折斷的大樓。之後幾天的憂心徬徨，卻在看到冰冷屍體時全部化成絕望；而台中老家的父母成為失蹤人口的訊息，也只是讓他更加墜入深淵！

他痛恨自己為了一份作業卻失去陪她走過最後一程的機會，每當想到她在黑暗中無助地呼喊，他的心就被痛苦啃噬著，再也無法安然入睡。某些事情過眼即忘，有些回憶卻是刻在腦中永不消褪。

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年，他下定決心要終結這所有痛苦。今夜就是選定的日子，選定的地點也離此不遠。

「那就做個了結吧！」他自語著將空酒瓶塞進垃圾桶，然後進入前兩天買的二手福特。

沿著拉斯維加斯大道向北前進，隨著車窗外景物的變換，這十天的瘋狂歷歷在目。來之前他把繼承到的一切換成現金，老家的茶園、屋舍成了酒精或賭桌上的籌碼一一消逝，只是因為他想無羈無絆地離開。

駛過天球，此處的繁華驀然消失。「終於可以加速了。」他猛然踩下油門，讓夏夜晚風更加狂野地灌進來。

收音機傳來史普林斯丁的歌聲：「搖下車窗讓風吹開你的頭髮。夜是如此開闊，跟著雙黃線就能到達任何地方。只要敢把輪胎當成翅膀，天堂就在前方。握著我的手一起奔向許諾之地，沿著這條雷霆路。…」

剛買野狼那天，兩人半夜時一路飆上陽明山；仰德大道上兩人合唱史普林斯丁「雷霆路」的狂吼嚇壞了沿路住家的狗。然後他們在擎天崗看著天上的星星尋找牛郎、織女，說著永不分離的情話…。

回憶，又是該死的回憶！油門到底，黑色福特鑽進更幽黑的夜色，往沙漠而去；那裡是他選定的終點！

※ ※ ※

幽暗沙漠深處，有個被嚴密防衛著的基地。許多小說、電影都喜歡描述這個被稱為「51區」的地方。

在黑色福特於路上狂飆的同時，這裡地下第三層M0316實驗室，凱斯沃金小組全體組員正在小心翼翼地拆解著一個直徑三十公分、高五十公分的金屬圓柱體。

「該是最後一層了吧？」沃金這麼想著：

將近兩年前，這台不知名的機器搬進實驗室後，就成了沃金小組的惡夢。光是為了盡量完整地拆開第一層外殼，就花了他們一年時間。

幸好辛苦工作得到的回報也不差，根據負責冶金研究的魯賓斯坦小組分析，第一層外殼是用某種極特殊的奈米級工藝製造而成。在攸關強度的各方面特性，這種合金都遠遠超越現今科技，非常適合用在未來的航太載具上。

小組長華倫魯賓斯坦報告時指出：「未知合金各種成分結合的均勻度遠遠超出想像，合理的研判是，未知合金乃是運用排列原子的方法製造出來的！由此可斷定，絕非目前的地球產物！」

雖然基地裡所有研究人員都知道華倫魯賓斯坦總是會做出魯莽的判斷，但這一次絕大多數人都同意他的看法。

隨著沃金小組對這架看似某種小型單人飛行器的拆解進展，基地裡各小組的情緒也逐漸沸騰。

座椅外包布料的分析，讓特殊織物小組找到下一代防彈、防火、抗腐蝕布料的研究方向；厚度僅五毫米的顯示器，讓美國有機會在薄板型顯示器的技術儲備上再次超越日本；而頭盔內部附加的各種偵測薄片，讓先進戰機控制小組確認腦波偵測與控制裝備的可能性。

不到兩年就得到如此豐碩成果，即使在妖人輩出的51區，也是從未有過的。

今晚沃金小組即將拆解最後的核心部份，他們相信裡面就是整個飛行器的計算機輔助單元，也就是整台機器運作的大腦。

凱斯沃金握著高能雷射鎗，小心翼翼地瞄準其他人標示好的接合點。

發射，融解；發射，融解；十二個接合點都被融開之後，一旁的助手立刻掀開圓柱體頂部外殼。只見圓柱體內部佈滿密密麻麻像是光纖或金屬做成的細絲，全部連接到位於圓柱中心一個直徑約十公分的金屬球體上；在室內燈光照射下，所有細絲泛著七彩光芒。

凱斯操縱著機械手想取出球體，但當他碰觸到第一條細絲時，所有絲狀物立刻快速縮回球體內部，彷彿從未存在；而球體則在圓柱中心沒有任何支撐的狀態下，詭異地飄浮著。

機械手更加深入快要抓住球體時，金屬小球瞬間浮出，並發出一道強烈閃光；同時，一陣複頻噪音把因閃光暫時致盲的沃金小組成員全體震昏，並震破實驗室與氣鎖室間的雙層強化玻璃。

一進氣鎖室，金屬球立刻延伸出一簇細絲，鑽進門邊牆上的控制器裡。不到三微秒，控制器第一層防護被攻破，實驗室外門的氣密栓一一打開，厚重的氣密門接著緩緩開啟。

由於房門並未經正常程序，而是被金屬球強制打開，當氣密門開啟幅度超過五公分時，近接開關導通，實驗室第二層防護措施啟動，房門立刻開始關閉。

但金屬球需要的也只是這個機會。當房門開啟時，金屬球變形成一塊薄片，飛速鑽出房門。

這時整個基地警報聲大作，第三層M區的主電源關閉，原本亮如白日的走廊只剩下紅色警示燈持續閃爍著。位於M區通往電梯路上的戰備室裡，警戒班成員火速穿上防護衣，全副武裝在班長帶領下，跑向系統標示的異常區。但當他們剛轉進M0316實驗室的走廊，一道閃光迎面而來，然後就是強烈噪訊，十人小組全數昏倒在地。

當戰情中心第三次呼叫M區警戒班而無回應後，立刻將樓層警戒提高為基地警戒。頓時，整個地下十層的基地主電源全數關閉，各樓層警戒部隊遵照樓層指揮官命令，各自佔據戰鬥要點開始防護。所有研究員及助理，則疏散至樓層生活防護區。此外，地面部隊則開始集結形成戰鬥態勢，槍上膛、戰車啟動、戰機與武裝直昇機全數進入預熱狀態，基地指揮官湯姆道森上校也被喚醒，然後進入戰情中心坐鎮。只是，此時此刻沒人能告訴他，敵人是誰？敵人數量與武裝程度也是全然未知。道森不禁皺著眉頭，凝視著戰情面板上紅燈閃爍著的三樓M區，彷彿可以從中發現一些端倪。

雖然當初運來此地，是被裝在密封的金屬容器內，但靠著先進偵測設備，金屬球仍然大致瞭解整個基地的地形與設施分布。於是金屬球再次變形為長方形薄片，鑽進電梯縫隙，然後沿著電梯井向上前進。

一出地下基地入口，迎接金屬球的是由三十輛M1A2組成的戰車連以及三百名依靠戰車掩護的精銳步兵；遠處停機坪上四架AH-64D阿帕契長弓直昇機正蓄勢待發，機棚裡還有兩架F-22隨時可以出擊。面對未知敵人，道森上校確實作了最好的準備。

只可惜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麼？這些準備除了浪費油料之外，沒有任何用處。

在全場近六百人注視下，金屬球從直徑十公分膨脹成直徑五十公分的球體。接著發生的事情，後來的調查報告記載著：「所有人都因為強烈閃光致盲，同時，像打在腦海深處的暴雷，擊昏全體在場人員。幸好所有傷害都非永久性，狀況最糟的沃金小組，也只需三個月休養就可恢復視力。」

報告旁邊有一行紅字批註：「此為目前所知最佳的非殺傷性武器，務必調用一切資源找回此未知物體。」署名者為國防部長拉斯菲爾德，批註下方則是布希總統核示的簽名。

※ ※ ※

黑色福特正從375號公路轉進一條通往沙漠的小路。

這時他並不知道375號公路有「外星人大道」這個顯赫的別名，也不知道原本在五公里前就該右轉的他，卻在酒精作用下轉進葛魯姆湖畔路，而這條路唯一的終點就是51區。

隨著窗外越發荒涼的景色，看著放在一旁的毒物，他知道終點即將到來，所有的痛苦都將結束。然而，他不曾預料到自己生命的終點離此刻卻還非常遙遠。多年之後，他常常想著，如果當初沒有轉錯彎，他的命運又會如何？

彷彿看見天際閃亮了一下，但因山體遮蔽，他並不清楚自己看到了什麼？或者根本就沒看到什麼？

接著，一個物體擊破車窗打在旁邊座位上，然後他發現自己被無數細絲纏繞著動彈不得。

黑色福特在物體控制下調轉回頭，重新駛上外星人大道，並快速轉進15號公路，直到鑽進錫安國家公園內的森林裡才完全停下。

在速度與酒精的雙重作用下，他已經快要嘔吐出來。物體似乎察覺到這個狀況，解除了對他的控制，讓他得以推開車門吐在外面。

喝了罐可樂稍為清醒之後，他看著浮在眼前的金屬球，心中並無任何對未知的恐懼。對他而言，他殺或自殺也只是方法上的不同，又有何懼？

金屬球延展擴大成一塊長六十公分寬四十公的的平板，上頭顯示了密密麻麻的字跡。他看了半天，才找到一行認得的文字。那是繁體中文，寫著：「如果這是你的慣用語，請用手指輕點。」

點擊之後，平板上的文字轉變成：「需要協助，並可提供對等回報，是否願意？」

「我想要的你給得出來嗎？」他想著，但還是點了「願意」。在這一刻，好奇心暫時戰勝了尋死的念頭。

金屬球收到回答後，似乎掃瞄了他全身，然後把左手戴的卡西歐運動錶拆開，變形成手錶的樣貌套在他手腕上。接著一簇細絲沿著他左手延伸，鑽進衣服裡，然後在後頸處分裂開；兩簇分別貼在耳孔旁邊，還有幾簇則分散在他頭部四周。固定位置後，細絲居然逐漸消失，而令他微癢的感覺也不再存在。如果他沒看見整個過程，絕對不敢相信自己頭部有這些細絲的存在。

這時他耳中突然傳來機械式的話聲：「自然科學教育與個人生活管理專用輔助式人工智慧，代稱福瑞德。請確認你的ID？」

如果可以握手的話，他不介意和聲音的主人來點肢體接觸；但以現在的狀況，他也只能動口不動手：「我是林明偉，很高興認識你，福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