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寫實】--【西紅柿進行曲 】-- 作者:Simon
第十二章_迷途知返
西紅柿進行曲

第十二章 迷途知返

當我感覺心如刀割而身心受創時,同時發現一雙美麗的眸子亦復如此。

傍晚時分,劉秀鈴與我來到了張家港市楊舍鎮郭宗哲所住的大廈樓下,問了保安,他說,剛剛見到郭先生與蘇小姐一起外出了,應該是到附近的商場購物。他告訴我們商場離這裡不遠,走路幾分鐘就到了。

我告訴他我是郭先生的同事,將兩只拉桿箱託他保管。我也瞥見對面的工業區,矗立一塊巨大的Viewtech企業標誌,廠房外觀已完成,粗具規模,那是郭宗哲、蘇心及許多同事們的心血之作。

果然,我們在商場裡見到了穿著公司廠服的郭宗哲與蘇心。

郭宗哲滿頭蒼髮,模樣老了許多,蘇心變成一頭俏麗短髮,依舊楚楚動人,他們正有說有笑,手牽著手,看著貨架,挑著商品。乍看,像是一對感情很好的平凡父女,舉手投足,動作自然。

劉秀鈴與我就站在走道上,冷眼觀望,等待他們走近。

當八隻眼睛交會時,兩張笑臉迅速結凍,兩張怒容始終不變,四個人就站在那裡對望,沒有人出聲。

熙來攘往的商場內,旁人嘈雜的談笑,漸漸成為一種刺耳的噪音。

終於,郭宗哲說話了:「你們來了!」

他看著劉秀鈴,再看我,說:「好久不見了,George!」

他要與我握手,我沒動,讓他的手一度懸在半空中。我記得在我第一次與郭宗哲到大陸時,他碰到HiElectric採購劉副總時,也曾如此尷尬過。

劉秀鈴望著自己結褵十四年的先生挽著女友,感覺似已形同陌路。

「你們找個地方談談吧!秀鈴老師,我會在大廈的門衛室等妳。」我說完,迅速地將蘇心拉過來,推著她同我一起離開。

走到商場門口,很快地,我放開蘇心,逕自向外走。碰到她的身體都讓我感到嫌惡,我頭暈目眩,漫無心思,滿腔怒火。

「老大!」蘇心在背後叫我。

我怔住了,半晌,回頭看她,狠狠地瞪著她。

「我們也找個地方談談。」她幽幽地說。

「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妳走開,走得愈遠愈好,我不想再看到妳。」

瞬間,蘇心的眼眶泛紅,轉身,跑開了。望著她的背影,我的內心在哭泣,如果不是站在商場門口的人群中,我一定會放聲大哭,悲悼我這段無疾而終的真愛,我用顫抖的手找出香菸,猛吸著,眼前已一片模糊。

我緩緩地走回大廈,坐在前面的階梯上,一根菸一根菸不斷地抽著,我已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

約莫一個小時過後,突然,有人走近我身體。

「走吧!」劉秀鈴站在我面前。

我回歸現實,請保安為我們叫來一部車。

「我在張家港訂了酒店!」我說。

「我不想住這裡,一分一秒都不留!」她堅定地說。

「到上海!多少錢?」我問了出租車司機,談妥價錢。

我們上了車,一路疾奔,只想將這傷心地遠遠拋在腦後。在車後座,我們各據一方,望著窗外,此時,天已黑,人已累,我們都在哀傷自己的不幸,我還好,才一年,她很慘,十四年,而且,一夕歸零。

突然,我起了一股憐憫心,十四年前,我的最愛就是劉秀鈴,我曾為她割腕,因她而痛不欲生。當年,她為自己選擇了幸福,而我卻投向了人生的驚濤駭浪,如今,我們又在一起,並各自埋葬愛情,非常諷刺。

「秀鈴老師,我們住上海吧!我來訂酒店。」

她轉過來看我,點點頭。我用手機聯絡e龍,取消張家港的訂房,改訂上海的酒店。忽然,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強忍著淚水,身體顫抖起來,我靠過去,伸手握她,十指緊扣,她緊抓著我的手,像是溺水前緊握著飄浮的稻草一般。

我更倚近她,讓她掩面在我肩上啜泣。

「沒關係,秀鈴老師,我在這裡。」我握著她冰冷的手,撫著她的頭髮。

我回憶起十四年前我高中畢業典禮的那天傍晚,我去她的住處時,我哭,她憐,如今,主客易位,我強壯的肩膀成為她最無助時的依靠。

不久後,車子進入上海市區,開始塞車了,外面,霓虹燈閃爍,彷彿向世人宣告,這是中國最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大都會,我們卻無心欣賞上海的嬌艷。

抵達酒店時已過八點,我們辦妥入住手續。

「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問。

「不用了,我不餓,你去吧!」

「我也不餓!」

搭電梯上了樓,我們所住的兩間標準單人房互相毗鄰,我們沉默地各自進房。

我一直惦記著鄰房的劉秀鈴,希望她能安然度過這艱難的一刻。

進了浴室,我開始沖澡,水嘩啦嘩啦自頭上沖下來,我開始哭泣,為自己、為劉秀鈴、為蘇心、也為郭宗哲,或許,我們都很無辜,愛情沒有對錯,只有時機巧合,只是陰錯陽差。

擦乾身體,我已釋懷,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我裹著浴巾,掀開窗簾,看著上海的夜景,不停地抽著菸。

房裡的電話響起,劉秀鈴說:「立民,到我房裡來,我為你叫了一碗麵。」

我進入她的房間,浴室的門半掩著,芳香撲鼻,顯然她也洗好澡了,卸過妝的她,看起來依舊清秀美麗,歲月似乎不曾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她穿著一件連身的紅底花色居家服,坐在床沿。

「趁熱吃了!」她指著書桌兼梳妝台,桌面上有一碗仍冒著煙的牛肉麵。

「妳呢?」

「我不餓!」她搖頭。

「不行,妳得吃點東西!我也不是很餓,這樣吧,妳先吃一點,剩下的我來,如果妳不吃,我也不吃。」

她看著我,擠出一絲笑容。「好吧!你真堅持,立民。」

「妳還好吧,秀鈴老師?」吃完麵,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坐回床沿的她。

「沒關係的,謝謝你,立民。我剛剛已跟家裡及彩琴聯絡了,唉,這是既成事實,無法改變的,不是嗎?宗哲已不是第一次有外遇了,我也不知該怎麼說……」她話題一轉。「我聽彩琴提過,蘇心曾是你的女朋友,她告訴過我,你愛蘇心比愛她還多,是這樣嗎?」

「不會吧!」突然,我感到心虛。

「女人都很敏感的,她看得出來。在你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她感覺出來你帶著憂鬱,她說,你的心裡還有其他女孩,這就是為什麼她要與你分手,她不想剝奪你的自由,她希望讓你再去飛,她無怨無悔。」

「別提彩琴了,她有了蕭志達,再怎麼說,都比我更好。」

「好吧!」劉秀鈴看著我,眼光很銳利。「剛剛,我可以感覺出來,你很愛蘇心。」

「別提了,別說什麼蘇心了,都已經過去了。」我說:「告訴我,妳和Richard談了什麼。」

「唉,沒談什麼。……其實,我不該來的,見與不見又有什麼分別?」她面帶愁容。「我們之間,早就沒有愛情了!」

她低頭沉思,頓時,寂靜下來。

「你知道亦衡吧?我的兒子,彩琴告訴過你吧,我們全家去夏威夷度假時所發生的悲劇……」她抬起頭,看著我。

「是的,彩琴說了。」

「我很內疚,我覺得沒阻止意外的發生是我的錯。在那件事以後,我常在夜裡失眠,甚至無法忍受宗哲碰我,我是說,跟他做愛。我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才恢復正常,可是,太晚了,宗哲對我已經沒興趣了,他有了外遇,他藉口要加班,不願回家,就算是回來後也不太理我,而我卻被蒙在鼓裡,不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這五年來,我們之間沒有性生活。我在人前人後,經常緊跟著他,表現出跟他很親密的樣子,這是在掩人耳目。說起來好笑,雖然,他早已不愛我了,我還是怕失去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我已經習慣在自己生活中有他的存在。」

「他有外遇,不與妳做愛,妳都默默承受,這算什麼?」我站起來,坐到她身邊。「你們為什麼不離婚?這樣,妳也可以去找一個愛妳的人。」

「離婚?那若薇怎麼辦?她還沒長大,我不希望她受到衝擊。」她哭了起來。「我不知道回去如何對若薇說,爸爸不要我們了,爸爸愛上別人了……」

她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

「沒事的,都過去了,妳說的,這是既成事實,不是嗎?」我摟著她,讓她在我懷裡哭泣。「我們兩個真是傻瓜,都已經知道答案了,還大老遠地跑來……」

我扶起她的頭,她的面龐滿是淚水,我的臉靠向她,愈來愈近,在她閉上眼的同時,我的嘴唇碰了她的臉頰,她身上煥發出沐浴乳的清香,挑起我的慾望。

時光隧道迅速地倒退,彷彿回到十四年前,所有的動作都變得順理成章。

我舔著她的淚,從眼睛、面頰、鼻子到下巴,我可以感覺她的呼吸急促、心跳加速。這個五年來不曾有過性愛的美麗女人,全身像處女般地顫抖起來,我緊緊地抱住她,用手拍著她的背,我決心用自己的熱情化解她的冰凍。

我溫柔地吻了她,舌尖在她的唇間游移,探入,碰到她溫暖的舌尖,交纏,我試圖喚醒她對男性的記憶,熱火點燃後,她激烈地呼應我,使勁地抓住我的頭髮,一陣熱吻後,我舔向她因赧羞而盡紅的耳根,細咬、輕嚙。

當分開之後,她睜開眼,四目對視。

「不要,不可以……」她低下頭。

「只有今夜,我想抱緊妳。」

我慢慢解開她居家服的紐扣,她裡面穿著一套紫紅色的全罩杯蕾絲胸罩及同色系的低腰內褲,我端詳著,她豐滿的胸部,纖細的腰部、腴饒的臀部,白晢富光澤的肌膚,艷麗魅惑。

脫下她的居家服,我伸手向後,解開她的胸罩,她害羞地用雙手遮住乳房,我低下頭,吻著她的乳溝,一路下滑,將舌尖穿進指間,化解她的防禦。她呈粉紅色的乳暈、乳頭完全顯現,我托住她的雙乳,輪流地吸吮,讓乳頭逐漸堅硬,她發出呻吟,由淺嘆而深吟,臉上露出緊張與不安的表情。

我讓她躺在床上,自己站起身,欣賞她的裸裎,緩緩地脫去自己全身的衣服,當她看見我已血脈賁張時,閉上了眼睛。

我跪在她身邊,將手伸向她的內褲,往下拉,當她濃密的陰毛乍現時,她嬌羞地用手掩住,我的手摸索她的平坦的小腹,舌尖舔著肚臍,再溫柔地挪開她的雙手。她肚臍下方淡淡的妊娠紋是她生過兩個小孩的標記,不過,完美無瑕的裸體仍讓我驚艷,我難以置信郭宗哲竟對這樣美麗的身軀棄之如敝屣。

我也想起彩琴告訴過我的,劉秀鈴在日本箱根溫泉洗女湯時,曾引發全團女士們的讚嘆,彩琴沒言過其實,我見識到了,看得出神,猛吞口水。

我埋首向她的小腹,舔著她的陰毛,稍分開她的雙腿,鑽進股間,舌尖挑逗,手指撥開她的神秘之處,那裡依然如少女般地鮮嫩、嬌艷,我狂吸、猛吻,直到溫潤、濕透,她開始呻吟與喘息,手指抓緊我的頭髮,顫抖、震動。

我壓向她,進入她體內,她在一陣痙攣後,開始迎合我的抽動。

這無疑是我有生以來最百感交集的一刻,十四年前,沒有把握的機會,未能完成的遺憾,終於,在漫長的等待後,一償宿願。

我持續動作,用自己的堅挺解開她的封閉、撞擊她的深處。多少年來,我夢寐以求,幾番寒暑,我輾轉難眠。懷憂、喪志、悔恨、懊惱,剎那間,雲消霧散。

我恣意表現,先緩後急,加速、再加速、衝刺、再衝刺。

達到最激烈時,我止住,翻轉她的身體,讓她趴著,之後,扶起她的臀部,從後開始另一輪的進攻。看著她豐腴雪白的臀部抖動著,我興奮到極點,雙手捏著極富彈性的肌肉,再探向前抓向她晃動的胸部,配合肢體的韻律,加速動作。

由激漸緩而止,再度翻轉,我躺下來,由她跨坐在我身上,兩人雙手緊握,蓄勢待發。她的女性本能逐漸恢復,性愛技巧似已找回,她採取主動,如自然韻律般地振動、起伏,肌膚拍擊發出的響聲,伴隨她口中低沉的嘶吼,這是肉慾交歡的極致,渾然忘我的盡興。

我的雙手移向她的胸前,抓住乳房,揉、搓、捏、撥、扣。

她的嬌吟聲加強、加大,搖擺幅度漸劇、漸烈,我抬起上身與她緊緊相擁,用唇封住她的口,在幾經天旋地轉之後,我們完全密合,形成一體。

像是劃過雲宵的飛機,已準備降落,機翼抖動著、機身震動著,就在即將著陸的瞬間,我壓她向下,抽身,盡洩在她身上。

纏綿過後,癱在床上,我們互相擁抱,讓灼熱的感覺漸次沉定。

半晌,她才側過身,躺在我身旁,我拉起被單為她蓋上,看著她,她額頭冒汗,面頰紅暈,痛快與滿足,同時寫在臉上。

我的指尖在她的臉龐輕劃,當觸及她的眼眶時,她又落淚。

「我們不該這樣的,讓我有罪惡感……」她抽搐。

「Richard有外遇,他負了妳,妳為什麼要這樣想?」

「我覺得對不起彩琴。」

「她與我已分手了,妳知道的。」

「可是,立民,這該怎麼說,……你只是同情我而已。」

「秀鈴老師,這不是同情。妳是我的初戀情人,妳記得嗎?我曾經告訴過妳,我愛妳,或許妳不當一回事,但是,我沒有忘記。從高中時期到現在,妳是我的夢中情人,也是我性幻想的對象。沒錯,自從我畢業以後,我談過好幾次戀愛,但是,我一直在追尋妳的影子、妳的化身,我拿每一個我所交過的女孩跟妳比較,因為,妳是我最原始的愛神,是我心目中的維納斯〈Venus〉。」

「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我是個失敗的妻子,失職的媽媽,失意的女人。」

「不是,絕非如此。我了解妳,高中三年,以及最近的一年,我知道,妳有好心腸,從來只為別人想,妳的觀念很傳統、很保守,就因為這樣,妳傻、妳倒楣、妳命運多舛,到頭來誰為妳想?所以妳被忽視、被糟蹋、被拋棄,這樣不對,懂嗎?妳才三十九歲,有血、有肉、有智慧、有美貌、有情慾,何必為自己立起貞節牌坊?……走出Richard的陰影吧!」

「你變得很會講話,好像你是我的老師似的。」她破涕為笑,嫵媚妖嬈。

「秀鈴,我可以叫妳秀鈴嗎?今晚,讓我來當妳的老師。」

我拉起她,兩人一絲不掛地站到窗前,我拉開窗簾,精彩夜色,盡在腳下。

「看,這是上海,此時此刻,多少屋簷下,多少有情人,上演著一幕幕悲歡離合。在這兒,我們一個人也不認得,兩顆受傷的心靈,恰巧在這個時間、這個空間,互相傾訴,互相撫慰,這是機緣,絕非勉強。過了今夜,從頭開始,妳會有個全新的妳,而我,生命也重新洗滌。」

「我能再找到一個溫柔體貼的男人嗎?會有人珍惜我這樣的殘花敗柳嗎?」

「秀鈴,別這麼說,妳讓人著迷。」

拉上窗簾,把上海摒棄窗外,不讓陌生的異鄉明月窺視我們私密的兩人世界。

我們再度回到床上,說話、溫存,反反覆覆。

夜漸深沉,愛愈濃,春宵苦短,情難盡。

我們認識十七年來,從來沒有一次如此真誠坦白過。

「秀鈴,畢業典禮那天傍晚,我去妳家,向妳表白我對妳的愛慕,我向妳求歡,妳沒有拒絕,為什麼?」

「當時,我覺得你很勇敢。因為,我自己在唸大學時也暗戀過一位年輕單身的男教授,我想,他絕對知道的,可是,我卻從來不敢表白。最後,那名男教授在我們畢業那年,娶了我的同班同學,這件事,一直讓我很後悔,我在你身上看到我當年自己的影子……

「立民,我們之間,只有今夜,你說的……」

我點點頭。

這樣已經夠了,在最高潮中結束的愛情故事是最完美的結局,我明白。

如果為了慾念而持續下去,只會造成雙方的負擔。

我滿足了,心中這塊殘缺的愛情拼圖,在歷經十四年的尋尋覓覓後,終於完成了。我再度抱緊她,了無遺憾。

回到深圳後,我的想法確實變了,就跟我對秀鈴說的一樣,我的生命重新洗滌,我不再胡思亂想、朝三暮四,全心全力地投注在事業的開展上。

第二張訂單進來了,是關海與我上回去廈門拜訪客戶的成果,主屏1.8英吋CSTN加1.1英吋CSTN副屏的彩屏手機液晶顯示屏,這張單不大,只有2K,但是,如果交貨順利就會再有8K訂單,接著又是40K,要是這款手機賣得好,還會再有50K,總數上看達100K。而且,這張單沒有Under Table,客戶的要求只有好價格、好品質、好交期。

然後,第三張單來自深圳,主屏1.5英吋CSTN加1.1英吋CSTN副屏,5K,預估最後會有50K;第四張單發自廣州,1.8英吋TFT單屏,2K,最終上看80K。這些也都是循規蹈矩的正當交易。

關海與我常往東坑廠跑,有的機型正在試產,有的已進入量產。在大陸賣手機液晶顯示屏,獲利的關鍵就在製程良率的提升,我們相當注意生產的過程,隨時掌握狀況,才能明確地回覆客戶的詢問。

我很感謝關海,我們主推的每一款機型,都是他在東坑廠時所開發出來的。

當訂單的來源穩定後,我們開始鎖定一家在惠州的手機大廠,這是在中國屬一屬二的大廠,要成為他們的合格供應商,門檻非常嚴苛,我們卯足勁積極搶攻。

待在辦事處的時間變少了,我們從早到晚,一直往客戶那裡跑,若廠內通知生產出狀況,也隨時回廠召集相關單位協調解決,生活過得十分充實。

在工作之餘,我們最常聊的話題就是台灣的總統大選。

所有的民調都顯示阿扁與連戰兩方勢均力敵,選局呈現膠著狀態,因而,在大陸生活規律的台商圈內也激起巨大波瀾。當總統大選進入倒數計時階段時,台港航線班機掀起訂位熱潮,選前三天的班機都被預定一空,不少具政治後援色彩的台商團體連日來奔走號召投票,航空公司也趁勢推出優惠促銷,據稱,將吸引約十萬名台商專程返台投票。

「老哥,你會回去投票嗎?」關海問我。

「不會。我們正在衝業務,目前漸有起色,這個時候恐怕分身乏術。」

前東帝士集團負責人陳由豪的政治獻金案炒熱了選情,他說一九九四年曾去過阿扁在台北民生東路的官邸,他也公布二○○○年總統大選時的捐款資料,並出示阿扁陣營開立的收據,總計二○三○萬元,他指控阿扁陣營曾要求海霸王及廣告公司提供發票,由東鼎公司買單,這是變相的政治獻金,他要求阿扁團隊說明他們是否向中選會申報。陳由豪的放話曾讓台北股市下跌一六四點。

阿扁陣營由吳淑珍出面回應,她說不記得在官邸接待過陳由豪,也否認接受過政治獻金。針對此風波,又扯出「民進黨大老」立委沈富雄,他則出面澄清,指陳由豪可能去過官邸。吳淑珍再度表示,自己沒記錯,陳由豪沒到過她家,她證實半年前陳由豪的太太林富美到過官邸,對於陳由豪到訪,絕無隱瞞的必要,她相信自己的記憶力。

前台鳳集團總裁黃宏宗則出面披露國民黨收受政治獻金,他表示,尖美及東隆五金等公司都是政治鬥爭下的受害者,他還說選舉是一時的,公道是永久的。他又出示一份土地增值稅稅單,說明自己曾在一九九八年應前立委伍澤元的請託,為連戰代墊一筆一○九一餘萬的土地增值稅,但是連戰並未歸還這筆錢。

商界人士競相在電視上放話,部分應該很清高的人物也捲入了這場選戰。中台禪寺的惟覺老和尚在法會上公開挺連宋,他表態後,在佛教界釀成軒然大波。

民進黨打出諾貝爾牌,在婦女節前夕於台北中正紀念堂舉行的「非常女人之夜」造勢晚會上,邀請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貝蒂威廉斯〈Betty Williams〉前來助陣,以象徵「愛與和平」,然而,因為威廉斯是外國人,站台助講係違法行為,中選會因此對陳水扁競選總部開出罰單。

另一位本土的諾貝爾明星──李遠哲在選戰最激烈的時刻,做出和四年前同樣的選擇,公開站出來挺扁。他發表一篇「不斷改革」的聲明,他強調,民進黨的執政團隊確實經驗稍嫌不足,但是可塑性高,理想較高,改革的驅動力較強,因此,在這次大選,他將再度支持阿扁。不只是李遠哲表態,因核四復工而與阿扁漸行漸遠的民進黨前主席林義雄,也重新歸隊,扁營士氣大振。

就在台灣大選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大陸與美國也沒閒著,表面上密切觀察,實際上動作頻仍。

大陸在全國政協十屆二次會議中,由政協主席賈慶林做工作報告,重彈「寄希望於台灣人民」、「和平統一,一國兩制」、「反獨促統」等立場。而中國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全國人大會議發表的工作報告也指稱,將繼續推動在「一個中國」的原則基礎上,恢復兩岸的對話與談判。

對於台灣即將藉總統大選同時舉行的公投,賈慶林強調,大陸尊重台灣同胞的民主願望,堅決反對台灣當局利用公投進行台獨分裂活動,也堅決反對利用公投破壞台海地區的和平與穩定。中國副外長戴秉國以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特使的身分訪問美國華府,他帶了一封胡錦濤的親筆信給美國總統布希,信中表達對台灣公投的關切,也敦促美方協助並阻止陳水扁走向台獨。

美國航空母艦「小鷹號」在這個敏感時刻抵達香港停泊訪問五天,對於外界所關注的台海局勢,管轄「小鷹號」的美軍第七艦隊第五航空母艦戰鬥群司令凱利〈Rear Admiral James D. Kelly〉表示,此行與台灣選舉無關,訪香港的目的就是休假娛樂。

大陸針對台灣總統大選的結果也做好兩手準備,國台辦新聞發言人張銘清表示,針對大選可能出現的兩種狀況,已草擬兩種不同的聲明文件,將在三二○的當晚迅速做出反應。

民主國家的選舉應該是稀鬆平常的事。

美國的總統大選也進入起跑階段,現任總統布希推出第一批競選廣告,以殘破的世貿大樓廢墟為背景,將自己塑造成混亂時代中正確領導人的形象,引發九一一事件中痛失親人家屬的抗議,他們指責布希殘酷地利用此事件,作為自己連任的跳板。

美國媒體在曾於二○○○年大選中發生計票風波的佛羅里達州進行民調,以電話訪問了該州八百位註冊選民,如果現在就舉行總統大選,將有四九%的人會投給約翰凱瑞,四三%會投給布希。

民主國家的總統也不是高枕無憂的。

韓國總統盧武鉉因為幕僚親信在選舉期間收受非法政治獻金而遭彈劾,兩大在野黨大韓國黨與新千年民主黨聯手在國會中提出彈劾案,在兩百七十三席國會議員中獲得一百五十九人連署支持,列入議程。彈劾通過的門檻是三分之二席次,也就是一百八十二席,表決當天,國會出現激烈攻防,結果只有一百九十五名議員出席投票,兩人投反對票,一百九十三票贊成,就這樣,盧武鉉在台灣總統選出的前八天黯然下台。

偶發的意外事件會使選情翻轉。

西班牙國會大選前三天,首都馬德里火車站連續發生三起爆炸事件,當時正是交通尖峰時刻,火車站內人潮洶湧,這場悲劇造成兩百餘人死亡,一千多人受傷。隔日,西班牙全國各地有近千萬人走上街頭譴責暴力,這是歷年來人數最多的抗議活動,在馬德里有超過半個城市人口的二百三十萬人冒雨挺身而出。

爆炸事件激發西班牙選民踴躍投票,保守派執政的人民黨在民眾遷怒下遭到挫敗,得票率為三七•四七%,反對黨社會勞動黨獲得四三•○一%選票,在三百五十席中囊括一百六十四席。即將出任總理的社會勞動黨黨魁薩巴特羅〈Jose Luis Rodriguez Zapatero〉表示,他將自伊拉克撤軍。此言一出,恐將引發其他國家的反戰風潮,並影響菲律賓、日本、澳洲等國在二○○四年的選舉,甚至會讓美國總統布希的連任之路岌岌可危,西班牙人民黨執政終結就在台灣總統選出的前六天。

這個世界瞬息萬變,牽一髮而動全身,台灣如此彈丸之地的選舉,照理不該受到過多的關注。然而,台灣的選舉卻有辦法讓治理全世界人口最多國家的中南海高層寢食難安。

當選舉進入倒數第十一天時,中國海洋調查船入侵日本經濟海域,日本讀賣新聞引述防衛廳長官的說法,指出這是中國為了潛艇出入該區所進行的航路調查,萬一台海發生緊急狀況,中國可在此監視美、日兩國海軍的行動。

當選舉進入倒數第十天時,中國人民解放軍沿海部隊奉命進入戰備狀態,以應付可能發生的各種突發情況。當選舉進入倒數一周時,據香港媒體報導,人民解放軍攜帶重型裝備進入福建,而福建駐軍已取消所有官兵休假,軍官並被要求留在軍營內待命,加強軍事戒備,以防止台灣出現嚴重的暴動,陷入失控狀態。

關海問我:「很緊張吧!誰會當選?會不會暴動?」

「不知道,現在已經緊繃到極點了,勝負差距應該很小,關鍵就在輸的一方是否願意認輸,並且能約束自己的選民。緊張的不只是台灣選民,大陸政府、美國、日本同樣緊張,而中國人民解放軍也站好戰鬥位置了,這實在糟糕,如果阿扁當選了,就要打嗎?」

「沒有一個大陸人認為阿扁會當選,你也知道,我們碰到的每個客戶在閒聊時不都是說看好連宋的嗎?這兩個人應該到大陸來選總統的,說不定他們的得票還會比胡錦濤與溫家寶要來得高。……至於說,打仗,應該不會吧!」

「你們老是說,寄希望於台灣人民,如果,台灣人民願意再選擇阿扁,中南海那幫人不就惱羞成怒了。」

「不會吧,中國要和平崛起。你知道,前中共黨校副校長鄭必堅在去年十一月,於海南舉行的博鰲亞洲論壇發表演講──『中國和平崛起的新道路與亞洲的未來』,這是國家總體戰略的新思維。他說和平崛起戰略的三大動力是制度、科技與文化創新。這是為了化解亞洲國家對中國軍力與軍費支出急遽上升所引發的疑慮,中國強調將積極與世界各國發展『以和為貴』的睦鄰邦交,和平崛起論現在可是顯學呢!」

「我記得鄭必堅也說過,國防建設是實現和平崛起與完成統一的強大後盾。這事或可以這樣來理解,中國對世界各國說我的武力強大了,但是不會稱霸,我的武力只會用來對付台灣,對不對?」

「大概是吧!」

「中國人不應該打中國人,不是嗎?」

「如果台灣人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那就該打。」

「什麼是中國人,是住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叫做中國人,還是延續中國思想文化與傳統習俗的才是中國人?是誰還講求著忠孝節義的典範?是誰還保持著兄友弟恭的美德?是誰還維持著忠於習俗的春節、清明、端午、中秋的節慶?是誰還使用著傳統的繁體中文?誰是實質中國人?誰是形式中國人?」我不以為然地說:「大陸咬定台獨就是不對,如果大陸也有民主思想,大陸也能經濟繁榮、全民均富,台獨還有市場嗎?」

「祖國確曾積弱不振,祖國確實比較貧窮,但是總不能數典忘祖。」

「不對,是誰悖離了中國的傳統還自認是正統?叫囂著中國人要打不願統一的台灣是煽動民族情緒,這就像搞納粹法西斯、搞民粹主義,這會給人民帶來災難。不放棄武力犯台,就不是所謂和平崛起了,這是霸道主義,這是「以力服人」。孟子公孫丑章說:『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以德服人」才是王道主義,「以德服人」者,老百姓會簞食壺漿迎王師。對照今天的局勢,台灣是民主的國家,實行的正也是孟子盡心章所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人民以自由意志,當家作主選出自己的總統,無論結果如何,大陸都應該尊重。」

我愈講愈激動,最後,語重心長地說:「大陸應該放棄外來的馬列主義,應該回歸到中國自己的孔孟學說,千萬別認為孔孟學說封建守舊,而應該以嶄新的角度去詮釋孔孟學說。正如西方世界,他們不也遵循著基督的教義嗎?他們對於兩千多年前的著作,譬如聖經,也沒視為封建守舊。以孔孟學說為主流的中心思想歷久彌新,就看你以何種態度去面對它。回歸中國人的思想,才能近悅遠服,如此才對得起我們的祖先。」

三月十九日,台灣選舉投票的前一天,我的行程排得很滿。

早上,關海與我雇車出發到惠州的一家手機大廠,這是我們第二次造訪。

上次,好不容易見到他們的採購主管柳先生,也做了公司簡報,但是,對方推說馬上要開會,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我們鍥而不捨,繼續綿密的電話攻勢,柳先生總算點頭同意再見我們。

「看,這是我們176x220 2.0英吋TFT加96x96 1.2英吋CSTN的Demo機。」我跳過1.5英吋CSTN、1.8英吋CSTN與1.8英吋TFT,直接展示我們目前最高端的樣品,試圖以實物博取客戶的青睞。「您看,顯示效果不錯吧?」

「還行。……價格呢?」

我報了一個超低的單價。

在我們過來前,已經仔細地核算過成本,包括主屏、副屏玻璃、FPC、背光、IC、PCB等,我們幾乎報出成本價,且不含人工成本及組裝費用。我們的算盤是,如果能拿下一張大訂單,就可以去和物料供應商談降價,而這個降價空間可以彌補人工成本及組裝費用支出,而且,如果良率控制好,我們就有利潤。

「真的嗎?」柳先生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這似乎是很有競爭力的價格,讓人不心動也難。」

「這還只是前10K的價格,如果您下50K甚至100K的單,價格還可更低。」

柳先生開始表現出有興趣的樣子,我們進入實質商談,包括規格部分修改、衍生的模具費用分攤、樣品交期、小批量試產產品交期,量產品交期及數量,也談到商務運作模式。

正當討論進行中,我放在會議桌上的手機出現振動提示,每次我拜訪客戶時,我都會將鈴聲提示轉為振動提示。

我瞄一眼,來電顯示這是蘇心打來的。

什麼事呢?我的心中出現疑惑,但是,我沒接。

柳先生、關海與我繼續談論著,你一句、我一句,差異已愈來愈小。

約過了五分鐘,手機又振動了,還是蘇心,我依然沒接。

我們仍舊繼續談,共識已快形成了。

再過了約十分鐘,手機再次振動,不是蘇心,是彩琴。

蘇心與彩琴同時在找我?她們只可能有一個共同交集,難道是……

我出現不祥的預感。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我向柳先生致意,急忙走出會議室。

剛按下接聽,電話就斷掉了。

我決定先打手機問蘇心。

「老大,您在那裡?」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著急。

「我在惠州,正拜訪客戶,說,什麼事?」我的聲音也急促起來。

「是Richard,今早開會時,他突然倒下,現在已被送到醫院,醫生說他的生命跡象微弱,已發出病危通知,隨時可能會……」她啜泣著。

「過勞猝死症」我的腦海中閃進這個字眼。「通知他的家人了嗎?」

「有,剛剛William打過電話了。」

「我馬上趕過去!」我講完後才想到我在惠州,距離張家港非常遠。

我看錶,快中午了,進入會議室,打斷關海與柳先生的討論。

「對不起!」我向柳先生點頭,將關海拉到角落。

「我要去張家港,Linda來電,Richard倒下了,隨時可能會……死亡。你幫我把這個案子談完,我們坐來的車讓我用,我得趕到機場,你待會兒談完,自己想辦法找車。」我迅速且清楚地交代。

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只顧著點頭。

「快,到深圳寶安機場!」我飛快地跑出廠門,上車後,吩咐司機。

坐定後,我趕緊打電話給彩琴,她告訴我秀鈴已接獲廠內的通知,彩琴正趕往秀鈴家,她們將研商如何儘快趕來大陸。

「我正在往機場的途中,我會先過去處理,我們繼續保持聯繫。」

我再打電話給秀鈴,她正緊張得六神無主,聲音聽起來很虛弱。

「我會先到張家港,隨時告訴妳最新狀況。」

接著,我打廖隆平的手機,他正和蘇心一起在醫院中陪著郭宗哲。

「很糟,Richard瞳孔放大,呼吸、脈搏漸弱,很不樂觀。」廖隆平說。

我打手機訂機票,並約定在機場取票。

望著窗外飛逝的廣東鄉間景象,我雙眼逐漸模糊,過去與郭宗哲共事的每一幕,歷歷在腦海浮現,我曾經尊敬他、欽佩他,也曾經痛恨他、詛咒他。他有病、他工作太累,這在我們一起去成都時已出現過徵兆,我應該堅持押著他去醫院檢查的,我應該以一個下屬或是朋友立場持續關心他的健康。但是,我沒有,我從來是心胸狹隘地只想到我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他。

當我回到現實時後,才記起該給關海打電話,他告訴我,案子已談妥了。

下午兩點,我抵達寶安機場,臨登機前,我分別再打了蘇心及彩琴的手機。

「老大,Richard快撐不住了……」蘇心痛哭。

「大嫂明天早上搭機轉香港飛上海,她知道怎麼搭車去張家港,四哥與四嫂陪她去,他們正趕來台北,我會幫忙照顧若薇。」彩琴焦慮。

從深圳飛上海的行程讓我覺得很漫長,我快見到郭宗哲了,雖然希望渺茫,但我衷心祈禱他能熬過去,我也將見到蘇心,我已決定不再心存怨恨。

飛機降落後還在滑行時,我已迫不及待地開了手機,先打給蘇心。

「Richard走了,……就在幾分鐘前,…… William正在打電話給他的家人,但是,……一直佔線,打不進去。」蘇心號啕大哭。

我雖早有心理準備,但乍聽消息,還是覺得震撼,頓時,悵然若失。

「請William不必再打,我來負責通知。」

深呼吸一口,我打秀鈴的手機,我發現自己的手指在顫抖。

「秀鈴老師嗎?是我,立民。」我讓自己鎮靜下來。

「怎麼樣?宗哲他……」秀鈴焦急地問。

「Richard剛剛往生了。」我控制著激動的情緒,平緩地說。

「怎麼會……」電話那頭一陣驚訝。

沉寂,好像地球在瞬間停止轉動。

「秀鈴老師,請您節哀順變,我剛到上海機場,我會先去處理善後。」

「拜託你了,立民。」秀鈴沒哭,聲音顫抖。

當我結束通話後不久,手機鈴聲再度響起。

「老哥,你到上海了嗎?」關海問。

我告訴他Richard已過世的消息,他很震驚,而他告訴我的消息也讓我震驚。

「陳水扁與呂秀蓮在今天下午遊街拜票時中彈了。」

「啊,嚴重嗎?死了嗎?」

「不知道,電視上說,他們已被送往醫院。」

我攔了一部出租車,直接開到張家港楊舍鎮的第一人民醫院,途中與廖隆平一直保持聯絡,晚間六點,來到了醫院大樓,他與蘇心穿著廠服站在門口等我。

「George,好久不見了!」廖隆平與我匆匆地握手。

我也與蘇心握手,她淚已乾,神情肅穆,沉默不語。

「來吧,我帶你去看Richard,他已被推到太平間了。」廖隆平說。

我們三人疾走,來到了太平間門口,他向保衛說明來意,我們推門進入。

這裡燈光昏黃,一邊的牆壁上是整列的冷藏櫃,前方有幾個鐵架推床,或空或披著白色蓋布,凸顯出軀體的輪廓。

他帶著我到一處角落,指著一張推床。「Richard在那裡。」

我深呼吸一口,掀開白布,看到了郭宗哲。他面貌安詳,猶如沉睡一般,身上仍穿著Viewtech廠服,初見他就這樣撒手人寰,我一時悲從中來,感到鼻酸,眼眶泛紅,他確實是為了Viewtech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Richard,是我George,我來看你了,對不起,我來晚了……」我的右手握著他冰冷的手,附在他的耳邊說:「明天,秀鈴老師會來,將帶你回台灣。」

我就站在推床邊,端詳著他的樣子,心中想到眾多的台商、台幹前仆後繼地奔向大陸,拼死拼活,然而,最悲慘下場卻是如此。

「走吧,George!」廖隆平的手拉著我的左手,我可以感覺到他掌心的溫暖,我的右手還握著郭宗哲的手,冷熱對比,讓我察覺郭宗哲不只是沉睡而已。

我開始哽咽,繼而哭出聲來,望著我的良師益友,我有言語難以形容的悔恨。

「老大,別難過了!Richard不喜歡你這樣的,他一直認為你很堅強……」蘇心終於開口了,但是,話還沒說完,她卻也哭了起來。

等我們情緒平復以後,三個人一起走出太平間,離開醫院。

「要收好多費用,什麼整理衣裳費、屍袋費、看屍費、存屍費、消毒費等等,還猛推銷壽衣,我告訴他們,等家屬過來再說。」廖隆平抱怨著。

我無心聽他談這些,在醫院外,我找了個比較安靜的地點,打手機給秀鈴。

「我看到了Richard,他就像在睡覺,沒有痛苦的表情。」

「謝謝你!……我們明天早上過去,你們蘇董也一起。」她語調平靜。

「好,我在張家港等妳,我們保持聯絡。」

廖隆平、蘇心與我搭出租車回到公司宿舍所在的大廈。

他們住同一層樓內的三個單位,郭宗哲、蘇心住同一單位,另外兩個單位分別住著台幹及大陸幹部。

晚上七點多,我們先到廖隆平的住處,裡面另有兩個台灣來的男孩正用著筆記型電腦上網,他們與我打招呼,並自我介紹,但是,我完全記不住他們的名字。

「幹,阿扁沒事,他正在返回台北途中,聽說,總統府今晚將安排阿扁在電視上露面。這很奇怪,不是嗎?這那像是個槍擊案,簡直是演戲嘛!找個人來隨便開個兩槍,騙騙老百姓。現在藍綠陣營都說已取消今晚最後的造勢活動,這很不公平,今晚,只有阿扁可以上電視……」其中一人説。

「這絕對是真的槍擊案,阿扁不可能安排一個槍手對自己開槍。你要知道,這可是行進中的車隊,而且,子彈是不長眼睛的,還好這次只是劃傷肚皮,誰會那麼傻,讓自己當肉靶給人射擊,萬一真的打死了怎麼辦。到底是當總統重要還是活著重要……」另一人不以為然。

「對阿扁來說,當然是當總統重要,他一向工於心計,只要沒打死,他就贏了,打死了,還可說是為台灣的民主壯烈犧牲呢,他穩賺不賠……」

「若硬要說是陰謀論的話,搞不好是藍營找人開的槍,或許,真想置阿扁於死地呢,只是這傢伙槍法太差……」

他們吵起來了,應驗出,只要有兩個台灣人,就有可能因為政治立場而吵架。阿扁死了沒,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郭宗哲的死才讓我痛徹心扉。

「不對吧,有沒有可能是老共派人幹的,你們看,老共最不希望阿扁當選,不是嗎?」廖隆平也興致勃勃地加入討論。

「不會啦,中國政府怎麼可能派出槍法這麼爛的槍手。」

「不可能,如果是老共放槍,那麼,兩邊一定對幹,開槍殺台灣總統,這屬於國際犯罪,老美絕對不會放過老共。」

「老大,到我那邊吧!」蘇心拉著我,低聲地說。

我第一次進到郭宗哲的宿舍,這是一個大約七十五平米的住家,三房兩廳、一個衛生間,格局方正,採光頗佳,收拾得乾乾淨淨,應該都是蘇心整理的吧。

她帶著我參觀了郭宗哲的房間,裡頭是一張雙人床,兩個床頭櫃,向內的這邊有個固定在牆壁上的衣櫥,向外那邊擺了張書桌,書桌旁是座書架,堆滿了書。她也讓我看了她的房間,一張單人床,一座小衣櫥,非常簡單。

「你今晚就睡這兒吧!」她指著客房,裡面只有一張行軍床及一張空書桌。

「謝謝!」我看過之後,走到客廳,這才想到自己匆忙地趕過來,只拎一個公事包,連換洗衣物都沒有。

我告訴她,要去買些衣物及盥洗用品。我下了樓,走出大廈,朝著上次秀鈴與我撞見郭宗哲與蘇心的那家商場前行。

購物完成,回到蘇心的住處,她正在廚房內忙著。

我放好東西,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她已換下廠服,穿著那套我所熟悉的白色休閒裝,正在炒著菜,除了她的俏麗短髮外,她專注的神情,苗條的身材跟以前都一樣,我看得出神,一時衝動,很想再次擁抱她。

「您在想什麼?吃飯了!」她端著菜從我身邊走過,打斷我的綺思。

「很好吃,第一次享用妳煮的菜。」我看著餐桌上,溜肉片、香菇菜心、西紅柿雞蛋湯,不自覺地多吃了幾口米飯。

「多吃一些!」坐我對面的她,稍欠身為我夾菜,從她的領口望進,我發現她還戴著那條Swarovski水晶玫瑰項鍊,我很訝異。

「看什麼?」她問。

「妳的項鍊。」我起身從公事包內找出那條淺藍有白色小玫瑰花的領帶,我今天就打著這條領帶去拜訪客戶,在赴深圳寶安機場途中才解了下來。

「看,我們的信物!」我揚起領帶讓她看。

「真的耶!」今天頭一次,我見到她笑。

「蘇心……」

「嗯,什麼事?」

「沒事!」我停頓一會兒,接著問:「這件事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離開Viewtech唄!這裡已經容不下我。有一堆人等著對付我,說我是妖孽、是狐狸精,Richard走了,我也得走了,我再找工作很容易的。」

「什麼時候走?」

「後天早上吧!我明天會將工作移轉報告整理好,這包括Richard的部分及我的部分,再寫好辭職書。另外,也會將Richard的東西打包好,讓他的家人帶回台灣。後天我會先去上海,住我同學家,然後,就等著蘇紅過來,她已不想待深圳了,她攢夠了錢,要到上海開一家廣東粥品店。」

「蘇紅的粥……」我差點說出蘇紅的粥煮得很棒。

「什麼?」她隨口問。

「沒事!」我不再說話,趕緊吃飯。

吃完飯,蘇心去洗碗,我坐在客廳看電視。

「你要不要先沖涼?」從廚房出來後,她問。

我搖頭。

「那我先去了!」她進房拿了衣服,進入衛生間,嘩啦嘩啦的水聲又引起我的遐想,我故意將電視音量調大,強迫自己專心看電視。

等我也洗完澡出來時,她已進入自己房間並關上門了。

我很想去敲她的房門,找她出來聊天,但卻始終提不起勇氣。

躺在客房的行軍床上,我睡不著,想到自己最愛的蘇心近在咫尺,我卻無法親近她,靠近她,這讓我心煩,於是,坐起來,猛抽菸。

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起出門,蘇心到辦公室去了,我則到宿舍大廈對面的工業區內,獨自在我們新蓋的廠區晃蕩。

這裡的確規模雄偉,辦公室、工廠、宿舍,外觀輪廓已定。這些建築物,都是郭宗哲用生命換來的,付出的代價卻非常慘痛。

一整天,我像隻無頭蒼蠅似的四處閒逛,頻頻以手機與正趕往張家港途中的秀鈴保持聯繫。下午四點半,我來到醫院,廖隆平稍後也趕到了,他與我討論著該如何為郭宗哲處理後事,辦什麼手續,如何移靈,送到殯儀館火化等,我們在門口等著秀鈴一行人時,交換著意見。

他們一行四人在五點半到達醫院,我與神情嚴肅的秀鈴、郭宗義夫婦、蘇董握過手。秀鈴穿著一身及膝長袖黑色洋裝、黑絲襪、黑包頭鞋,戴著墨鏡,我已經沒有閒情逸緻去觀察她身上的行頭是什麼品牌了。

我帶著他們走向太平間。

見到郭宗哲遺體的時候,秀鈴很堅強,沒有哭泣,一直用手撫著郭宗哲的額頭,摸著他過去一年間新冒出來的許多白髮。她俯身輕吻郭宗哲的嘴唇時,我不禁懷疑,這可能是五年來他們夫妻間最親密的舉動。

就在醫院內,蘇董的手機一直沒停過,我聽得出來,是他的台灣朋友跨海向他報告最新的開票結果,他屢躲到旁邊講電話。

停留約半個小時後,我們一起離開醫院,秀鈴他們住宿市中心的張家港國貿酒店,蘇董請包括廖隆平與我在內共六個人,到酒店的餐廳吃晚飯。

「報告各位一個好消息,阿扁當選了!」吃飯時遲到的蘇董,喜孜孜地用台語宣布,他還低頭看一下小抄。「陳呂配六百四十七萬一千九百七十票,連宋配六百四十四萬兩千四百五十二票,贏了兩萬九千五百一十八票。」

在場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慶賀,並非因為他們都是藍營的支持者,而是郭宗哲死了,誰還要為阿扁高興?

但是,我知道,如果郭宗哲還活著,一定會很高興,他是挺扁的。

蘇董的笑容僵住了,知道自己表錯情了,他尷尬地低下頭。

這頓飯吃得很彆扭,大家都在為郭宗哲的英年早逝難過,幾乎沒有共同的話題,默默地用餐。除了蘇董,他不停地接手機,掩著嘴說著,動作很豐富。

「幹,連戰還不認輸,懷疑選舉不公平,要提出選舉無效訴訟,還要求中選會查封所有票匭。……台灣會亂,一定會亂!」蘇董忍不住咒罵起來。

「阿扁當選了,連戰不認輸,選舉還沒結束,大陸會如何反應?」我很好奇。

回到宿舍,已經近十點半了,蘇心幫我開門後,她很快地回房。

這個晚上,我又失眠了,為了台灣選舉所造成的撕裂而憂心不已,如果,郭宗哲還在就好了,我們可以討論一整夜,他一定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我覺得孤單寂寞。

阿扁連任後的第一道陽光,一樣照射著張家港。

蘇心與我一起打出租車到張家港汽車站,我們說好的,我要送她搭巴士到上海,我並堅持幫她提行李,那個我所熟悉的粉紅色登機拉桿箱。

「老大,我自己拿就好了!」

「不行,這裡不是東坑,沒有人認得我們,我一定要幫妳拿。」

在車上,她別過頭,看著窗外,我不知她的心裡在想什麼?好歹,她在這裡也住了近七個月,將來,張家港在她印象中的回憶,應該都會出現郭宗哲的影子。

我再想到我們即將別離,從此在茫茫人海的中國大陸,何時能再相見,甚至,這輩子再也不可能見面,我感到心驚。

看著她孤伶伶的一個人就這樣要走,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對她表白。 Viewtech對不起她,Viewtech的所有台幹,包括我自己在內,統统應對她表示抱歉。

我想握她的手,她像觸電般地瑟縮,看我一眼,那眼神是哀怨、是受傷,像是小綿羊面對猛虎的般地求饒。

「蘇心,我……」我說不出話來,她也不搭理我。

到達目的地,我們默默地下車,走一小段路,來到汽車站的入口。

「老大,送到這裡就好了,我自己進去,您就止步吧!」

「可是……」

「就這樣子,……要保重,知道嗎?」她沒讓我說話,逕自向我道別。「站在這裡別動,我們互相轉頭,您朝外走,我朝內走,誰要是回頭,誰就是小狗。」

「珍重。」我說完,再也無言以對,她推我離開,撇下我走了。

終究,我還是回頭,只見她像是吃了秤鉈鐵了心似地大步往裡走,看著她逐漸消失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眼眶濕潤。

一步又一步,她走了,即將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突然,她停下來,半晌,回過頭來。當她發現我根本沒走時,怔住,先是面無表情,然後,露出詭異的微笑。

我明白,就是這個消失已久的微笑,證明蘇心還是沒變。

「蘇心,我愛妳!……我不負妳……」我將雙手圈在嘴上,對她吼叫。

這是我畢生所能發出最大的聲音,也是最勇敢的呼喚,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熙攘的汽車站前,突然像結凍了一般,所有聽見叫聲的路人都停下來,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我擒住淚水,發出狂笑,開始奔向她……

END

-- 全文完 --

雅瑪數位科技【雅瑪文閣】小說典藏

版權別:
本書在【雅瑪文閣】首發,作者歡迎讀友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