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輝芒一片片飛揚、流散，融入火中。

除了火海祈神本身，在這麼一個宛若太陽表面的極熱環境中，任何事物也不能長久存在─月輪聖劍逐漸消蝕。

金色閃爍，猶如永恆的新星。

那是來自青年瞳孔中的決意。

彼此思念的青年、少女，久違的再會，卻沒有人能保證這一次不是永別。

望著沉寂的稚麗臉孔，卡爾拉心中浮起萬種思緒，他怨恨自己，也怨恨命運這種下賤的東西。

「莉安…該醒來了。」

卡爾拉伸出手，指尖觸及那滾燙的臉頰，指甲頓時變的焦黑，但他不痛。他輕輕愛撫著令人憐惜的柔軟，火神的雙眼開著，卻好似沒有任何神思，對這樣的舉動也全無反應。

「我知道，我知道的。若妳真的希望毀滅，」卡爾拉說道：「將整座城池燒掉也是輕而易舉的事，為何妳不釋放全部的力量？卻反而把火海侷限在球型的空間裡。」

「因為妳還在，對吧…莉安？即使沉睡著，妳也不願自己化身成惡魔，不願傷害、

殺戮，就像當時的那些村民一樣…所以妳用最後的一點意識，將火神的力量控制住…」

「寧願自己與痛苦為伍，也不願讓別人承擔，妳太善良了…莉安…」

一句又一句的訴說，一句又一句的希望，儘管連背後的羽翼都開始消解、焚散，他仍不放棄，試著喚回那個女孩。

那個救了他的女孩，那個拉著他的手、跑遍大街小巷的女孩…那個他告訴自己：『我要和她一起，繼續生活下去！』的女孩。

「卡爾拉先生。」─

鼓動的烈焰中，卡爾拉彷彿又聽見熟悉、甜膩的喚聲，直到那份美麗而帶著淡淡哀愁的笑容浮現，他才確信，那並非自己的幻聽。

「莉安…！」

卡爾拉不禁激動了起來。

少女微笑著，顯得有些疲憊，惺忪地望著火中的卡爾拉；赤紅的一雙瞳子漩幻著濛魅的青藍色，兩種顏色混淆在一起，矛盾、渾沌。

「卡爾拉先生…我…我好累了。」

她用彷彿悼念著什麼的哀慟口吻，輕聲呢喃著：

「我…不斷地問我自己，我…恨他們嗎？恨…人嗎…？是…或不是…？不停的重複，卻選不出答案…我好累，莉安…好累了。」

「要這樣子活著，果然…孤獨一個人是行不通的呢……」

纖細的身子於焰幕中微擺著，原本應該是支配火焰的神，此時卻無力地癱軟，彷彿被火稍給勉強托著。

人啊，終究必須找到一種態度、一種原則，才得以生活下去吧。因此我們疏遠厭惡的人，眷戀親愛的人，這是我們的價值觀，也是最基本的「生命」。

但，莉安卻連這樣的能力也喪失了。

可憐的少女，受過殘酷的傷害，分不清該去愛誰、該去恨誰─深植記憶裡的仇恨不斷提醒著她：『不要再被刺傷一次。』

她用開朗、樂觀和笑容當作擋箭牌，而不敢露出軟弱的一面，其實只是避免再被傷害。

無論什麼問題都由我自己面對，自己解決─抱持著如此近似於自虐的想法，就算是在最痛苦無助的時候，她也不敢去依賴別人。

直到卡爾拉出現在她的生活後，她的心防漸漸打開了。

與魔族交戰時，日出之刻的言語，對卡爾拉來說也許沒什麼，但對莉安，卻是在久久之後，第一次靠著別人的支持而努力。

也是從那時開始，她開始問自己：我是不是可以改變？

或許…不要這麼辛苦也可以？

再怎麼樣，也想找一個值得依靠，可以訴苦的人。

就在她的心傷逐漸痊癒之時，沙夏卻又重新替她開啟了仇恨之門。矛盾的愛恨宛如巨浪與礁石，一次又一次的衝突、廝殺，永不停歇…。

莉安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她好睏，她想睡了。

就這麼永遠睡著，永遠不起來，也沒有關係。

她只想好好休息。

黑暗中，她感覺到全身一股溫暖。

明明圍繞著身體的是比什麼都炙熱的火海，為什麼，還能感覺到更加的溫暖？

為什麼？這麼的心痛？

淚光濛濛的雙眼再次睜開，才發現─他抱住了自己。

難以言喻的悸動，勾落了點點淚珠。

少女彷彿沉入水中的花蕾，毫無保留地投進了他的懷抱；此時此刻，紅焰如薰草，火光如夏日。

好溫暖，真的好溫暖，在這裡，我還奢求什麼？我不要當莉安，也不要當火海祈神，我只要你陪我，陪我…

陪我…

卡爾拉呵護著微微發抖的嬌軀，感受著她的顫動，分享著她的哀傷與痛楚，又摟緊了一些。

「想休息的話，就在我懷裡休息吧。」

光在飄散，火在旋舞，圍繞著彼此依傍的青年與少女；世界浪漫的地方就在於，即使在焚盡一切的火之地獄裡，也能有甜美的戀情萌芽發酵。

「莉安，妳說的沒錯，」

卡爾拉仰天望去，那裡仍是一片無窮無盡的灼熱金紅：「要一個人生存真的太難了，太孤獨了。」

「嗯…」

莉安在他懷中點了點頭。

「所以…讓我照顧妳，好嗎？」卡爾拉溫柔地道：「讓我成為那個…妳依賴的人。」

少女把小臉悶進他懷中，靜靜的，沒有回話；卡爾拉繼續說著：「妳痛苦時，來說給我聽，難過時，來我這兒哭，我會像現在這樣抱著妳，聽妳說，逗妳笑，或者替妳想辦法…無論什麼樣的困難、痛苦，我們都可以一起跨越，所以…

莉安…放下過往的一切，新的道路…讓我陪妳走下去，好嗎？莉安…。」

炙熱的一輪深情告白，卡爾拉說完，自己也有點難為情了，莉安卻在他懷中噗嗤一笑，仰望著俊美的青年，羞滴滴的說：「要照顧我嗎？…可是…我是火喔，會把你燒啊燒，燒到連骨頭都不剩呢。」

她說著，小臉蛋上薰滿了朵朵櫻紅，微倦而又期待的眼神，在她的無邪清純中添上了一抹動情的魅惑。

卡爾拉笑了，輕吻了她。

「那就燒吧，我們一起。」

莉安聽了，一顆心醉進了幸福的湖底。正當她打算把徹底自己交給所愛的青年時，心中的那根尖刺卻又發作起來。

突然，她像反彈似的，把自己的身體從卡爾拉的懷裡揪了出來，像極了一隻察覺了危險的受驚小貓。

接著她甩了甩頭，波濤泛起的長髮間，否決了那些美好的夢想，苦澀地，對疑惑的青年道：「不可能的吧…卡爾拉先生。」

「雖然、雖然從來沒有問過你從哪裡來、是什麼身分，但是我知道…莉安知道，你不會這麼做的。」

她使盡力氣在搖頭和顫抖上，過於童稚的激動看起來有點歇斯底里。

卡爾拉再次伸出了雙手抱她，想在有限的時間裡給予她所有能給的信任，但莉安卻縮了一下，戰戰兢兢地推開了他的手臂，驚道：「別、不要碰我了。」

「莉安…」卡爾拉急了。

莉安哭泣地道：「我…我辦不到，變成火神的時候，我殺死了很多人，我知道…我也知道卡爾拉先生你不會原諒我的…你是…這麼完美的人，而我…只是禍害…一個出生時就該消失的女孩。」

她哀傷的表情緩緩沉入了橙色的髮梢之間；震耳欲聾的火焚聲中，低低的啜泣仍深深刺穿了卡爾拉的心。

然而他並沒有否認莉安所說的話。

自己是誰？是聖之裁判，是聖劍行者！代神行走之人，絕對不能、也不會因為私情而罔顧正義。

她的確釀成了無法挽回的災難，不論她是否清醒、是否存心，都不能改變數萬人因她的力量而死這件事實。

到頭來，無論對死去的人，或者在生的人來說，她和沙夏、和那些巨獸是一樣的，是王國的仇敵、毀滅的元兇，更是邪惡的存在，儘管她從未試著傷害任何人。

所以你說，卡爾拉該怎麼做？他的身分，他的個性，他的立場，無論哪一項都不能讓他擅自原諒莉安。就算卡爾拉放過她，當凡卡羅爾王國的所有人都要把她綁上木樁處死時，他還能護著她嗎？

…有時候，現實就是如此殘酷。

已沒有人能替她辯護，即便是她自己。

種種罪行，最後也只有由這名無辜的少女來承擔。

當卡爾拉下定決心的時候，開始感到恍惚。

─傷勢惡化的很厲害，鳳凰聖劍的光翼也早已凋零枯萎，重重赤焰包裹著他。

莉安踩在火上，雙眸在令人憐愛的淚水中，恢復了亮麗的青藍色。

她已準備好面對死亡。

由她所愛的青年親手贈與她的死亡。

「我…很幸福。」莉安滿懷愛意，溫柔呢喃著，「如果不是老師救了我，莉安也不能過這麼久普通人的生活。雖然平凡，可是很快樂，有朋友、有歡笑…」

「還有，遇見了你，卡爾拉先生。」

她綻放著略顯淒美的純稚微笑，彷彿要牢牢記住似地，凝視著卡爾拉的俊美臉龐。

「如果我不是血族…一定可以的吧？…和卡爾拉先生一起活下去…」她無奈，而又帶點憧憬地說道。

青年聆聽著少女吐露的誠稚心聲，也許是最後一次的告白。

他的面容依然沉俊、溫柔，金色的瞳眸閃爍著真實的光輝，明明是分別之刻，卻看不出一絲哀傷。

也許是因為他心中早已下好了決定。

「不過，莉安已經好幸福了。在最後，知道卡爾拉先生，也………那…就夠了。」

她無邪地笑了，皓齒明眸、羞意微萌的笑，比星空上的銀河還要燦爛，比任何盛開的花朵都芬馥。

卻也比什麼都悲傷。

左手一攬，卡爾拉將她摟進了懷抱。莉安知道，訣別的時刻到了，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仍不由自主畏懼死後的世界，嬌小的身軀如受寒般發顫。

只要是人，都會對活著有所眷戀的，就算是現在的莉安也一樣。

火光紛紛，赤紅毒辣的焰浪吞噬了兩人單薄的身影。

「莉安，我會保護妳。」

卡爾拉沉靜、堅決地吐出一個個字詞。

若說在火外有什麼等著他們，那大概只有遺憾與絕望吧。

但他的神情是如此毅韌昂藏，彷彿世界上沒有他跨越不了的艱難。

若有，那便開闢一條新的道路吧！─就像劍一樣斬開─或許兒時所期許的，正是這樣的力量。

也或許，這才是聖劍存在的真諦。

「我要祈求妳的原諒，同時，還有神的原諒。」

「原諒我的私心，原諒我無法做到完美。我熱愛正義，總樂意犧牲一切去維護它，卻也有不得不放棄它的時候，一己之私的情感使我如信惡者般固執，神啊，我該感到羞恥…但是，」

「我愛的女孩陷進了錯誤的道路，違反了神的正義，儘管她亦是無辜的受難者。」

而對她施加懲罰就是神所想看見的嗎？

思及此處，卡爾拉有著千般感觸湧上心頭。

類似的話語，他問過自己不下百遍─在經歷了聖國內種種不平的現象時。

每一次他總堅信，神絕不會願意把刑罰加諸在情有可原的子民們身上。

是的，絕非如此。

但只有這次，他不敢妄言。

甚至明白自己違反了神的意志。

做任何事都總是以正義為出發點的耿直青年，也許是第一次，選擇了毫無藉口的錯誤之路，並且真心懺悔。

懺悔，但他不會後悔。

錯誤，但他仍會選擇這條道路。

「若她有任何罪，便全讓我來承擔吧，這是我所能做的，最好。」

卡爾拉輕吻了少女白皙的額頭，如同為她祈禱一般，最純澈的信念，最善貞的奉獻，在他身上依稀有著恩師之影。

聖劍沒入了少女之軀。

　

下一回─嶄新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