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年復一年，張文忠和張詹秋容也已經去世二年了，阿正的心情也已漸漸平復。公所的工作流程有點像機械運作的公式化一樣，雖沒成就感但他還是盡心盡力地去完成，每天下午還是到大排村辦公處辦公。

有一天，阿正送兵役的徵集令至村裡第五鄰後，才剛回村辦公處，一進門看見村長和一位年約五十歲的婦人在聊天。

「這一位就是村幹事，他叫張大正，公所裡唯一大學畢業，學歷最高，和公所那一群人不太一樣，人很老實，也長得很英俊。」村長笑盈盈向婦人介紹後對阿正說：「這一位是住在十鄰的何嫂，他先生叫何光輝。」

「您好！」阿正有禮貌地問候。

婦人的目光在阿正身上上下游移，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聽村長說你家住台中縣？」

阿正被婦人看得雙頰緋紅，羞怯地說：「是。」

「家裡還有什麼人？」

「父母親，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婦人好像在身家調查一樣，對阿正的家庭狀況一一仔細詢問，阿正心中自是納悶，臉上滿是問號。

婦人問完後嘴角上揚，甚是滿意地離開。

「她是來找女婿的。」村長微笑地說：「她女兒非常漂亮，而且是大專畢業，他們夫妻倆想找一位大學畢業的年輕人來當女婿，我當然就推薦你了，原本他們聽說你在公所上班，也不太願意來看，但我跟他們說，你不一樣，不是這地方的人，辦事情也沒有派系之分，人很老實，人品又好，何光輝才叫他太太先來看看。」

「學歷和人品又不一定劃上等號，為什麼非得要大學畢業生當女婿？」阿正說。

「何光輝事業做得不小，和陳省議員搭在一起。省議員幫他爭取很多政府的施作工程，賺很多錢，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怎麼肯把女兒隨便嫁？」

阿正經歷了兩次失戀，對於交女朋友的事，不太在意，雖然年近三十歲，父母親也常常催促他快點交女朋友結婚，但他似乎不是很積極。

經過了一個星期，一位年約五十餘歲的男士，個子高大，目光炯炯有神，在村辦公室向阿正自稱是何光輝，和他太太一樣，目光也從阿正的頭到腳來回游移後開口道：「要不要到我家坐一坐？」

阿正知道他來的目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說：「改天再登門拜訪好了。」

「什麼改天，今天這裡沒什麼事，我陪你去。」村長推著阿正往門外走，在門口又被村長推著坐進何光輝的車子裡。

三個人來到了何光輝的家，這是一棟占地百坪的別墅，門外掛著：「力大營造股份有限公司」的牌子。一進門，一樓是辦公室，有十幾個人伏案辦公，其中一人正看著藍曬圖。

何光輝招呼阿正和村長在沙發坐下，一位少女端著茶水來招待。何嫂由樓上下來，一見到阿正和村長客套地寒暄幾句後說：「我女兒出去寄標單，等一下就回來。」

阿正不自然地正襟危坐，額頭泛著汗光。村長直誇阿正為人老實，人也很英俊，學歷又高，最重要的是沒有和公所的人同流合汙。

大家在客廳裡七嘴八舌地聊著，辦公室的人知道阿正是來相親的，均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不一會兒，何光輝的女兒開了客廳大門走進來，她體態細長，曲線優美，皮膚白皙，五官清秀，明眸皓齒，容貌明麗。

阿正深深地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但美女當前他面紅耳赤神情更加不自然。何光輝見女兒開口道：「明惠快過來，坐一下，這一位是張大正，現在服務於鄉公所。」

「你好！」何明惠聲音細柔，面帶羞澀地坐在母親身旁。

何光輝夫婦除了介紹女兒外，也向阿正說明自己如何發展成今日規模的營造事業，村長則在旁隨聲附和。雖然有兩次交女朋友的經驗，但美女當前及面對著她的家人，阿正如坐針氈片刻難安但眼光時而瞄向羞怯的何明惠身上。不知是一見鐘情，還是年紀老大不小了，阿正打從心裡對於文靜的何明惠有著好印象。

相親後第一個星期假日，村長催促著：「明天星期日，約何光輝的女兒出去走走，男生大方一點。」

「我……，我再過一陣子……。」老實的阿正靦腆不已，說話有些結巴。

「不要再過一陣子了，打鐵要趁熱。而且和女孩子約會最好去爬山，這樣就有機會拉到她的手。」村長臉上露出老道的表情說：「我以前在台中市當兵時也交過女朋友，第一次我就帶她去爬台中大坑，山不是很高，但可以拉女孩子的手，回想起來，女孩子那細細柔柔的雙手，到現在還留存在腦海，回味無窮。」

「自從上一次見面，不知她對我的印象如何，這樣約她會不會很冒昧。」阿正還是有些羞澀。

「不約怎麼會知道，我幫你打電話跟何嫂說。」村長自告奮勇。

「讓你打好像不太禮貌，我自己打好了。」阿正拿起話筒撥出了電話。

村長在一旁只聽到阿正說著：「好，我明天早上八點到你家接妳。」阿正掛下電話，心裡滿是歡喜。

「這樣才對，決定去那裡？」

「她說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明天見了面再決定。」

「她們家很有錢，何光輝的公司承包很多工程，所以工人也很多有些員工須常跑工地，所以車子很多，他會把車子借你，但你一定要拒絕。」

「為什麼？」

「用摩托車載，才可以抱緊一點。」村長帶著戲謔的口吻。

經過了幾次的約會，每到星期假日是阿正最期待的日子，他和何明惠可以說跑遍了雲林縣附近的風景區，兩人儼然已經是一對親蜜的戀人了。

幾個月的交往，何光輝夫婦經常請阿正到家裡用餐，他們對於這未來的女婿非常滿意，也建議阿正有空應該帶明惠回去探望他父母。

一微風輕吹，陽光和煦明麗的國定假日，兩天連續假期，阿正開著何光輝的車子載著何明惠帶著何嫂準備的豐盛禮物在高速公路上奔馳，一路直達豐原交流道，進入豐原市中正路後接圓環南路，經過台中縣議會，下地下道，接到豐勢路，途經石岡鄉，東勢鎮，一路未停地回到了麻竹坑。

車子緩緩上坡經過了公車停，阿正瞄了一眼曾經就讀的小學和依然存在的雜貨舖，轉入回家的小徑，小徑已拓寬成八米柏油路，車子可以順暢地直接開回家，途經小鈺以前的家，這一次阿正並沒有停下，也沒有轉頭。一路來到了雀榕樹旁，阿正卻忍不住地停車，他牽著何明惠的手下斜坡。何明惠看到小溪，異常興奮，坐在石頭上，脫下鞋子，雙腳滲泡在溪裡，直叫真舒服。

阿正滔滔地說著小時候山中的趣事和自已成長的往事，小鈺和林麗薇的戀情則跳過避而不談，但老婆婆的事則詳細描述，何明惠聽了非常感動，感性地說：「如果我們生長在那時代，你去當兵，我也會和老婆婆一樣地等到地老天荒，直到你回來。」

阿正聽到這一句話沒有感到溫馨，反而有些敏感，他開口道：「但如果我像老婆婆的丈夫一樣都不回來呢？」

「我也和老婆婆一樣一直等到生命結束。」何明惠含情脈脈地望著阿正。

阿正搔搔頭露出尷尬的微笑，似乎在想：這一次應該不會有變卦了吧！

太陽已高掛天空，阿正拉著何明惠弓身上斜坡，坐上車直接開回家。一進三合院，全家人都跑出來看著阿正和何明惠，張林秀珍笑盈盈地開口：「怎麼會有這輛矯車，我還以為你們會坐公車回來哩。」

「明惠的父親堅持要我開他的車回來。」阿正臉部泛紅拉著女朋友向家人介紹說：「她就是明惠。」

何明惠表情羞怯地問候阿正的家人，張林秀珍拉著她的手往大廳走表示歡迎，梅子則緊跟在後。

阿仁鬼頭鬼腦地開口：「阿兄，你真行，交了一個有錢人家的女朋友。」阿仁輕輕地擂了阿正的肩膀，張立民則用力地敲了阿仁的後腦杓說：「你更行，才剛退伍就吵著要結婚，現在兒子都六歲了，生了兒子自己也不好好地照顧，丟回來給你阿母和我帶。在東勢開個機車行也不好好地顧店，老是讓你老婆做得全身黑油油地，自己整天就只會到處亂跑。早上阿月才打電話說昨天店裡賺的錢都不見了，是不是你這兔崽子又偷拿去賭掉了？」

阿仁摸摸後腦杓心虛地說：「只是小賭一下而已，誰知道運氣那麼不好。」

張立民愈看他愈生氣，伸手又想打他，阿正馬上制止，看著將臉照著車子後照鏡，正在玩耍阿仁的六歲兒子說：「阿爸不要在小孩子面前打阿仁啦！這樣他沒辦法教育小孩子。」

「好啦！你說得有道理。」張立民轉頭對阿仁厲聲道：「你要多多向你阿兄學習。」

張立民面帶悻容伸手牽著阿仁的兒子說：「家隆，我們進去吃飯。」

阿仁望著自己的父親和兒子離去後，鬼鬼祟祟地說：「阿兄，開這輛ＶＯＬＶＯ一定很拉風，可不可以借我開一下？」

「不行，等一下阿爸知道後你又要挨罵了。」阿正嚴肅地說。

「你們在做什麼，快進來吃飯了。」張林秀珍的聲音從大廳傳來。

他們倆慢步向大廰走去，阿仁貪饞地回頭望了轎車一眼。

交往半年後，兩人在雙方家長的催促之下，準備步入禮堂。張立民和張林秀珍夫婦在東勢的擇日館選了一良辰吉日，準備讓他們完婚。

結婚當日，出門迎親，鞭炮聲不絕於耳，新娘進門時鞭炮聲響徹雲霄，阿正的家人眉開眼笑喜形於色。

歸寧當日，何光輝席開百桌，不只親朋好友全到，地方上同派系的政治人物也都來捧場。雖然公所和他派系不同，但礙於是阿正的同事當然也在邀請之列。

新郎西裝筆挺，新娘濃裝艷抹正襟危坐。主桌上除了阿正的父母親和何光輝夫妻外，陳省議員和鄉長也受邀上主桌，陳省議員舉杯敬大家：「難得不同派系坐在一起，今天沒有政治議題，只有結婚話題，大家祝他們『雙雙對對，萬年富貴』乾啦！」

在坐的除了鄉長和何光輝隨著陳省議員一飲而盡外，其他的人則小酌一口。隨後鄉長也起立道：「我也祝他們『龍鳳相隨，夜夜相對，萬年富貴』乾啦！」陳省議員和何光輝隨著鄉長一飲而乾。

宴席雖然進行著，但鄉公所的同事圍成一桌，和其他桌的人沒有互動，沒有酒互敬，勁顧著吃，情況有些尷尬，等到陳省議員和鄉長帶領著新郎和新娘向大家敬酒時，同事們才拿起酒杯恭禧阿正。

宴席結束時，阿正和何明惠在何光輝夫妻的陪同下，端著香煙和糖果站在門口送客，陳省議員和鄉長拿起了糖果開口齊聲道：「吃甜甜，乎你明年生後生。」

阿正目送他們出門，在門口陳省議員老奸計滑地說：「鄉長，現在我們派系不同，說不定也有機會變成同一派。」

鄉長皮笑肉不笑地說：「是啊！是啊！」

新娘歸寧後第二天，阿正和何明惠隨著旅行團，坐上華航航空飛往美國度蜜月。他們在洛杉磯國際機場入境，第一天參觀市區後帶往中國城用餐。對阿正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出國，在車上詳細地觀看著這國際的大都市，雖然導遊說落杉磯是美國治安不太好的地區非法移民很多，而且市景在西岸地區評價也不好，但阿正看它市容整潔，人民非常遵守交通規矩，進出公共場所也都非常禮讓，沒有爭先恐後的現象，很難想像到底那裡不好。

往後幾天，他們前往迪士尼樂園、環球影城。離開洛杉磯，前往賭城拉斯維加斯遊覽後整團驅車前往舊金山市區，參觀漁人碼頭等，最後飛回台灣。

這一趟美國行，讓阿正大開眼界，了解先進國家的建設和進步。但美好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回國沒多久，馬上又回公所上班，短期間暫住岳父家裡。何光輝只有這一個女兒，非常竉愛她，在他們結婚時，幫女兒買了一輛ＴＯＹＯＴＡ的ＣＡＭＲＹ當嫁妝，也把家裡的三分地過繼給女兒，並叫人開始動工興建住宅，等新屋落成後再讓他們小倆口般過去。

同事們對於阿正能娶個富家千金，僅劉世明為他高興，其他的人則常常竊竊私語認為他好狗運。

幾個月過去，新居落成了，阿正搬家時非常低調，只是準備了一些佳肴請劉世明到家裡共同享用。

因為阿正的岳父和鄉長派系不同，所以劉世明騎著摩托車一進入阿正的新家，邊停放摩托車邊東張西望，深恐被別人看到。

一進屋裡，寬敞的空間和房裡豪華的擺設，看得劉世明直說：「你們家真是『豪宅』，而我家是『好窄』。」

「你知道我岳父是開營造公司，這房子是他蓋的，而家俱也都是他贈送的，其實房子夠住就好，你家雖然不大，但空氣好，環境好，是『好宅』。」阿正安慰著劉世明。

當天晚上，就只有他們三個人邊聊邊共進晚餐一直到很晚，劉世明非常感謝阿正夫妻的款待，走出大門時還是東張西望了一下。

自從阿正夫妻搬進新房子之後沒多久，何明惠肚子有了懷孕的消息，這讓阿正和家人雀躍萬分。

正當家裡要迎接新生命，公所突然調動阿正的職務，改派為公墓管理員，這讓他心裡感覺非常不舒服，燃起離開公所的想法。他非常不喜歡利用特權或找民意代表關說調單位，但此時他也不得不屈服於公門的這種文化。

他找岳父商量，何光輝一聽阿正被惡整調為公墓管理員拍桌大罵：「可惡！」這時大排村長悻悻然從門外進來，也加入怒罵的行列：「這惡勢力真不是人，每次要更換村幹事，從不知會我，也從不管我同不同意，剛剛新的村幹事來報到，我才知道大正被調派當公墓管理員。好歹大正也是乙等特考及格，都有資格當課長的人，還惡整把他調到約僱人員在做的管理公墓，真是混蛋。」

「大正在公所做事盡心盡力，對人也沒有派系之分，但娶了我女兒就被歸類，被歸為不同派，就要被惡整，這就是政治。」何光輝表情怫然，但希望阿正要忍耐，他說：「如果要調也要調大單位比較沒派系考量，但中央單位大都在北部，省府單位在中部，而明惠現又有了身孕，所以等過一陣子再看看，如果真要調，到時再找民意代表幫忙關說。」

阿正聽了岳父的話只能忍耐，只能調侃自已：「以前服務鄉民時，偶聽到抱怨，現在服務死人絕對沒有聲音。」

阿正每天下午上班時間，以前是到村辦公處報到，現在是到各公墓巡視和好兄弟做伴。

當公墓管理員這段時間，阿正發現了很多鄉民在親人過逝時一墓難求，經他探訪才知道，地方上的不良分子和殯葬業者掛勾，只要有人拾骨或遷葬時，馬上立一無人的墓碑。喪家想找到可埋葬的墓地，如果沒透過這些俗稱墓蟲的不良分子讓他們敲一筆是找不到可掩埋的地點。大部分的喪家失去親人傷心之餘，又急著想讓死去的親人早日入土為安，也就花錢了事。

阿正認為這非常不合理，非常痛恨這種乘人之危而敲詐的墓蟲，他回去簽了一份簽呈，希望將每一墓碑上編號，如果有人要求出具遷葬證明時馬上註明編號，以後鄉民有需要時公所可以提供資料讓他們知道那裡有空位。

阿正這項提議並未得到支持，課長反而冷冷地說：「這些墓蟲都是黑道分子，你不怕他們拿刀子砍你？」

「我不怕。」阿正臉上表情不懼而嚴肅。

「你不怕，我會怕，這件事不要說了，簽呈拿回去。」民政課長不客氣地把簽呈丟回給阿正。

阿正覺得很無奈，知道在這地方要改革很困難，灰心之餘只好過一日算一日。

有一天民政課長告訴阿正：「你來公所已經好幾年了，下個月一號，準備到省訓團受訓一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