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到當日，阿正穿著整齊的西裝長褲，淺藍色襯衫，加上黑色夾克，步行出門。整條街與昨日剛來時的冷清有著天壤之別；大小攤販擺設在街道兩旁，人來人往，非常熱鬧。行至鄉公所，前面廣場立著一半身的蔣公銅像，下面雕刻著「永懷領袖」四個大字，旁邊空地整齊地停放著冾公民眾的機車，門前走廊打掃得非常乾靜，這讓阿正印像非常深刻。

走進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大辦公室，大門口是服務台。服務台上坐著一位看起來正經八百，目光直視前方，年約四十多歲，理著小平頭的中年男子。服務台兩旁各留一條入內的走道，走道兩邊各有一長條Ｌ型供民眾冾公用的櫃檯，櫃檯內靠牆壁的地方立了各課室的牌子，上面寫著民政課、財政課、工務課、農經課、兵役課，每一課室內擺滿了辦公桌椅，課室間還擺著接待客人的茶几和椅子，茶几上各有一套泡茶具。阿正流覽了一下卻不見人事室，只好趨前有禮貌地向在服務台正襟危坐的男子請教：「我是新來報到的，請問人事室怎麼走？」

那人「哦！」一聲，臉上表情一層不變依然正經八百地坐著，目光直視大門外不改剛剛單調的面容。阿正覺得很奇怪以為他聽不清楚才剛要開口再問一次，只見這男子倏然起立疾步往外走，把剛剛一婦人隨便停放門口的機車用手拖拉排放整齊，隨後又跑回原位坐好。才剛坐下，這人又霍然站起，這次他往後門跑，拿了掃帚和畚斗至前門把野狗剛剛拉的大便清掃乾淨。

阿正私忖：辦公室外機車排放整齊和走道上保持得如此乾淨都是這位先生的功勞。但總覺得他行為有些怪異，只好往內走看見一位手臂有些萎縮的殘障人士在當總機，只要一有電話進來，他馬上有禮貌地回答：「公所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請問找那一課室。」

總機先生掛上電話後，阿正有禮貌地問：「請問人事室往那裡走？」

「上二樓後往右邊走。」總機先生指著背後的樓梯。

阿正道謝後，手上拿著資料袋爬上二樓，往左最裡面的是鄉長室，其次是祕書室，祕書室旁有一走道，走道內是調解會。往右有一間小型的會議室，往裡走是人二室，最裡面才是人事室。他走到人事室門口見一女子年約三十五歲，正伏案辦公，桌上擺著一名牌上面寫著：人事課員葛彩鳳。

阿正一進門躬身輕聲道：「對不起！打擾了，我是來報到的。」

「你沒看到我正在忙嗎？」人事室的女子表情不悅冷冷地說。

看她態度冷漠，阿正不知該如何是好，面帶尷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

大約五分鐘後這位人事小姐起身走向牆上的木櫃睨視阿正一眼，拿了幾張空白表格遞給他。

「你坐在前面把這些表格填一填。」她指著前面的桌子厲聲道：「每一張都要填寫完整，不要馬虎。」

阿正拿著表格坐下來開始填寫，暗忖：我看起來像馬虎的人嗎？

表格填寫完畢，卻不見人事葛小姐，只好乾等，流覽裡面各種陳設，整個辦公室大約十坪，三張辦公桌，最後面的桌子現無人在位置上，牌子寫著人事主任林俊杰，中間是人事課員葛小姐的位置，最前面的桌子沒放置任何牌子。

入口右邊置物櫃和公文櫃緊靠牆壁，整間辦公室看起來就像剛剛坐在服務台上那一位先生臉上的表情一樣有些單調，但桌上公文整齊地陳列著，左邊牆上掛著一塊長寬各約一百公分用壓克力製作的公所組織表。阿正仔細地瀏覽，了解，鄉公所以鄉長為首，底下設有祕書一人，接下來是民政課、財政課、工務課、農經課、兵役課、人二室、主計室、人事室等一級單位，另包含托兒所、圖書館和清潔隊等二級單位。

正當看著公所組織表的同時，人事葛小姐憤世嫉俗的表情進門，伸手拿了阿正填寫完畢的表格，看了又看，似乎無可挑剔，隋手拿了桌上一張報到單，用一臉不屑的表情說：「跟我來。」

阿正心想從進來到現在她總是板著臉，不知是被倒會還是昨天晚上和老公吵架，為什麼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真是令人費解。

兩人下樓經過了工務課、財政課，來到了民政課，課長的位置後面靠牆，前面六個人兩兩對坐伏案辦公，課長旁邊有六個人圍坐在茶几旁泡著老人茶。

人事葛小姐見到了民政課長馬上笑得一臉燦爛：「課長，你們新的生力軍現在來報到了，我把他交給你了。」說完將一卷宗交給民政課長後轉頭走開又是一副不可一世的跩樣，讓人看了就想拿派砸個她一臉模糊。

人事葛小姐的腳步聲啪噠啪噠地離開，坐在旁邊喝老人荼的六個人不約而同地瞥向阿正身上，有一人開口道：「聽說是大學畢業的，是我們公所學歷最高的。」

「大學畢業有什麼用，又不是本鄉的人，也沒有選票，也沒辦法幫鄉長拉票，一點用處都沒有。」另一身材微胖，說話時嘴角微揚，很跩。

「你的坐位在那裡。」民政課長指著靠近他的一張辦公桌面無表情地說：「你的工作是協助辦理自治業務，和各項社會福利的工作，還兼茄苳村幹事。」

阿正轉頭匆匆一瞥自已的辦公桌，上面堆了一疊等待處理的公文，他很好奇自已到底即將辦理什麼樣的業務？

「劉世明你帶張大正到各課室去報到後，再帶他到茄苳村長那裡去，順便說明他工作的內容。」課長對著正在伏案埋首辦公的一位男士說。

劉世明馬上起身面帶微笑地說：「跟我來。」

阿正暗忖：總算看到一位和顏悅色的人。

劉世明帶著阿正到總務室報到蓋印領了一輛村幹事專用機車，兩人騎著機車出公所，一路上盡是一望無際的田園，稻田、疏菜園、果園……等，綠油油的鄉村景色，一路上也常見到農民在果園和疏菜裡噴灑藥約，不同麻竹坑山鑾起伏，這裡平坦寬闊一望無垠中間偶爾穿插幾棟農舍。經過幾條樹木林立的林蔭大道後，一個村莊豁然立在眼前。

茄苳村，人口集中在一條街上，少數村民散居在附近的農地裡。劉世明機車轉入村辦公處，這裡是一座磚造圍牆，中間是一間敞開著紅色大門的院子。大門邊掛著一個壓克力製的牌子，上面寫著：茄苳村辦公處。

院子裡一棟約十年的水泥造三層樓建築，想必也是早期三閤院所改建。兩人停好機車，聯袂進入。村辦公處其實就是村長的宅第，村長見他們兩人進來招呼請坐，打開煮開水的小瓦斯爐準備泡茶招待，他一面將茶葉塞進泡老人荼的小茶壼，一面開口：「村裡的村幹事懸缺很久了，我時常跟鄉長抱怨，不要都叫劉世明兼，他在公所辦一大堆業務，時常忙得不可開交，又兼兩個村的村幹事，有時有緊急的事要他幫忙時，他又沒空。這一次總算派一個給我了，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叫張大正，是這一次考試乙等特考剛分發來報到的，而且是大學畢業，是公所現在學歷最高的。」劉世明代替阿正回答。

「是本鄉的人？」

「不是，是台中縣的人。」阿正虛心回答。

「不是本鄉人哦！」村長言下之意有些失望。

三個人言談之間，從外面走入兩位年約四十餘歲的中年村民，兩個人很自然地自已拿椅子坐下，拿著小茶杯自己倒了杯老人茶開始啜飲起來，好像在自已家一樣。劉世明告訴阿正，這裡有些村民在農閒時時常到村長這裡聊天，大家都很熟，當然選舉時這些人也是村長的鐵票。

兩位村民飲完第一柸老人茶後其中一位問：「這一位沒見過，好像不是本村村民。」

「他是新來的村幹事，大學畢業的。」村長說著打開茶壼倒進熱開水。

一聽是新來的村幹事，這一位村民馬上開口：「我跟你們公所每一位主管都很熟，而且你們阿利是我太太的哥哥的一位同學的表哥，他和我都很要好，我們也都是同一派的。」

這一位村民一說完，另一位也馬上開口道：「阿利是我小舅子太太的表兄，我們也算是親戚，我跟他也是同一派的。」

阿正只是點點頭，面帶微笑。

總算見過了村長，劉世明帶著阿正辭別了村長和兩位村民，兩人騎著機車出了村辦公處大門。

回公所，服務台上還是坐著理著小平頭正襟危坐態度嚴肅的男子，課長旁邊圍著茶几的六個人依然繼續喝著老人茶，劉世明把桌上的公文交給阿正：「你還沒報到前，所有的業務都由我代理，有時辦不完還帶回家做，現在有一些上級來的急件，你可能要先處理，有任何疑問可以問我。」

阿正每天早上處理公文，下午規定到村辦公處服務鄉民，有時公文量大也常常提早由村辦公室回來，繼續伏案埋首將公文處理完。

村幹事的業務不多，只是幫村長開立一些像清寒証明、災害損失証明或送送徵兵單等等，但阿正從早忙到晚主要是公所內部的業務較多，有的也不好處理，所以就變得異常忙碌。坐在旁邊的劉世明也沒閒到那裡去，有時晚上還要參加社區發展協會的會員大會，雖然社區發展協會是獨立的社團法人，有自己的理監事，社員大會決議的事項和公所也沒關係，但公所是輔導單位，每一個社區開會時，課長都派承辦人參加，劉世明現在承辦這項業務，所以有時連晚上也不得閒。但課裡較忙的業務全都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其他的村幹事好像沒事幹，每天早上除了泡茶聊天之外還是泡茶聊天，下午才到村辦公室和村長及村民繼續泡茶聊天。

阿正私底下曾向劉世明抱怨：「為什麼其他村幹事都不用兼辦公所的業務，而我們兩就辦得異常忙碌？」

「這些村幹事，都是大哥級的人物，所以課長不敢交辦其他業務給他們。」劉世明擺出無奈的表情。

「大哥級的人物？」阿正孤疑的表情。

「也就是鄉內選舉的大樁腳，他們能掌握自己村內的投票人口，在選舉時可以幫忙買票，鄉長對他們都很禮遇。」

「公務員應該為民服務，不應該以選舉當考量，這樣國家怎麼會有前途？」阿正心有不服。

「靠買票的政治人物有前途，國家就沒前途，但現實的政治環境還是靠選票，所以能操控大部分選票的人才能勝選，操控選票要靠樁腳，不是只有村鄰長或是鄉民代表是鄉長的樁腳，公所裡的村幹事都是本鄉人，大部分的鄉民跟他們都很熟識所以很容易就成為樁腳。」劉世明說完規勸著阿正：「凡事能過就好，不要太在意，不要惹那些人，把自已的事做好就好。」

「但這不符合公平正義原則。」阿正顰眉蹙額地說：「那你為什麼不是選舉的樁腳？」

「世界的事本來就有許多不公平，我和你一樣都不是本地的人，所以不是樁腳，在這裡工作只為了糊口，只好明哲保身。」

阿正實在不能苟同劉世明這種說法，但心中還是有很多疑惑，難道百姓都不了解？為什麼還選出這種政治人物？

心中有許多不滿和疑惑，日子還是要過，班還是要上。雖然到職不久，但阿正每天上班一定提早十分鐘到辦公室。有一天，他一進門看見吳姓工友正在打掃辦公廳，開口問候：「早！」

吳姓工友抬頭望一下，知道是阿正，沒答理，續繼賣力地將課長桌下及周圍打掃乾淨，但阿正和劉世明的位子則略過。工友掃還幫課長洗柸子倒了一柸熱騰騰的茶水，又提了一壺白開水預備給這些大哥級的村幹事等一下聊天泡茶用。

阿正環顧一下自已周圍的地板，有些髒，但工友卻不理不睬，只好自己拿著掃帚打掃一翻，工友知道阿正自己掃地連瞥都不瞥一眼。阿正後來也注意到，這工友每天見到他都是這種不屑一顧的態度，跟她打招呼也沒反應，這讓他想到人事的葛小姐對他也是不理不睬，打招呼時也是那一副趾高氣揚不太搭理人的態度。

辦公室裡，除了劉世明和一位偶爾見面工務課約僱女職員會和他打招呼外，其他的人對他依然視而不見。這一天阿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埋首縣府交辦的低收入戶調查的資料填報，背後課長驟然叫了一聲：「張大正，這裡有一位鄉民申請親人公墓埋葬，李有政不在，你過來辦理一下，錢收完後交給工友到農會繳納。」

李有政是公所管理公墓的約僱人員，今天請休假。阿正要求鄉民拿出身份證和死亡證明後在李有政的抽屜拿出登記簿登記，請鄉民繳納公墓規費三千元後開立一張收據交給鄉民收執。

阿正拿著三千元和一份繳款四聯單，依照課長指示來到了總務室找吳姓工友，吳姓工友正雙手掀開報紙大剌剌地閱讀，他用手扣門後開口：「對不起，麻煩妳到農會時順便繳納規費。」

「你自己不會去繳，我又不是你請的。」

阿正看她頭也不抬地繼續看著報紙，心想：她一定是欺負我是新來的，算了！等一下自己去繳好了。他手裡握著錢和繳款單，有些洩氣地走回坐位，劉世明看了他一眼說：「碰釘子了吧！」

阿正點點頭說：「以前我看李有政收了錢也都交給吳姓工友到農會繳納，這好像是她的工作不是嗎？」

「是她的工作沒錯，公所裡只要是公家收的錢，必須到農會或金融單位繳納都由她負責，而且她也負責送公文到鄉內所有機關像派出所、戶政事務所。」劉世明絮絮地說。

「但我請她去，她連甩都不甩。」

「不只不甩你，她也不甩我，這裡的工友都是有背景才能進來當工友，不只是工友，凡是不用經過考試進來的人都是有民意代表或有力人士當靠山，而有考試資格的能回到自己家鄉工作的也一樣很有背景，也都有民意代表和大人物撐腰，所以我們惹不起，我看全公所就只有你和我沒背景了，等一下我幫你到農會繳納好了。」劉世明好意地想幫忙。

「不用了，我看你也很忙，我把公文處理一下，等一下自己去繳。」阿正面帶慍色。

阿正整理桌面上繁多的公文，並把一些急件處理完畢，已經過了早上，下午又到村辦公處依照村長的囑咐幫忙寫村民娶媳婦的紅帖，忙了一下午，看看牆上的掛鐘也已經三點多了，心忖如果不把錢拿去繳，農會可能要關門了，所以趕緊拿著錢和繳款單騎著機車往農會方向去了。

進入農會，人不是很多，吳姓工友就站在繳納規費的公庫前面，阿正則靜靜地排在她後面。吳姓工友辦完後轉身睥睨阿正一眼，下顎微抬，趾高氣揚地離開。阿正向前靠近櫃檯只見農會小姐埋首好像在書寫報表之類的東西，差不多過了五分鐘才抬頭睨了阿正一眼說：「你要辦什麼？」

阿正將繳款單和錢遞給她，農會小姐蹙眉看了阿正一眼說：「剛剛你們工友才來繳錢，你為什麼沒請她一起繳，以前這個時間工友拿來的都是最後一批，我已經把報表結掉了，現在又要改，真麻煩！」

農會小姐言下之意在怪他為什麼不把錢交給工友，阿正真是一臉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