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攤開畫紙，傻肯大哥喜歡以硬硬的西卡紙作畫，他說這樣畫出來的女孩特別柔美。

其次削鉛筆，A質硬筆蕊削得細細尖尖，B質軟筆心削得鈍鈍圓圓，筆盒內琳瑯滿目各式軟硬鉛筆十幾支整齊排列著。

在他作畫的過程，我總一旁靜靜刮著鉛筆粉，鉛筆粉做什麼用呢？把它用小盒子收集起來，然後使用乾水彩筆或毛筆輕輕沾上，拿來上妝打粉底。這是傻肯大哥的說法，他說描繪女人顏面就彷彿在為女人上妝，素描的明暗與色調的柔細決定女孩臉部的質感，碳筆太粗糙，碳粉又太黑太濃，均不適合描繪女性顏部，所以只好自己製做顏色較淡的碳粉。

「所以你正在幫我化妝囉？」

他抿嘴笑著。

「畫的比姊姊差我可不饒你。」

他又抿嘴笑著，彷彿在暗中設計什麼。我不擔心他把我畫成醜八怪，因為傻肯大哥的人像素描是唯美派的，他從來只畫令他動心的女人，令他動心的女人信手拈來一籮筐，但現實生活週遭並不多，他畫冊中最常出現的是姊姊，其次是雜誌上五彩繽紛的藝人，最後是機車、飛機、單車、佛像、漫畫人物等等阿貓阿狗林林總總，最後的最後……才輪到我。

「為什麼都不畫我？」

他又抿嘴笑了，狡辯什麼技巧不足、尚待磨練，總難畫出我的純真氣質，不夠傳神，畫不出我的可愛……我聽夠了，也聽膩了。十一歲那年他曾幫我畫過一張素描，裱框回來後充當生日禮物，畫中人物唯妙唯肖非常傳神，但頭髮被他動了手腳，連服裝也擅自更換，姊姊瞧過笑說畫中女孩像是十五歲以後的我，比現在成熟許多。

十五歲生日那天，我望著掛在牆壁那幅素描像，不太像，因為我變了，沒按照傻肯大哥想像的輪廓成長。

「最難畫的是天天待在身邊的人，因為太熟悉所以畫不出來，因為太了解所以畫的像不像一眼即可看出來。」

天天待在身邊的人？他說的倒沒錯，比起姊姊，我與他相處的時間多更多，若說我是他的小跟班，這話也沒錯。小時候我活潑得像個男生，三歲陪他射橡皮圈，四歲學習踢毽子，五歲玩電玩，七歲和他玩籃球，緊接著他興趣多變，我又跟他學會打桌球、打羽球、騎單車、學小丑雜耍拋橘子，兩顆變三顆，三顆再增加到四顆，直到後來學下棋、學吉他、學小喇叭、學打棒球、學畫畫……盲目的隨他四處奔跑廝殺，我幾乎快忘記自己是女生了。

「這位是我家的妹妹，你們可別小看她，她是我得意弟子喔。」

我家的妹妹？哎呀呀，我終於想起來了，愛莉卡是女孩子呀！

女孩子長大後自然就變回女孩子了，但變回女孩子後，我依然是活潑的女孩子，死不認輸。

傻肯大哥說他喜歡女孩子紮馬尾戴棒球帽，那模樣俐落又可愛，於是我衣櫥裡多了三頂棒球帽；他教我新帽子買來的時候要把帽沿向內摺一摺，最好把帽舌從兩側向內捲成弧形，然後塞入寬口杯中，放進冷藏庫凝固一天定型，以後帽舌就會彎彎地，戴起來像漫畫裡的魔球投手一樣，於是我三頂棒球帽都變成魔球投手酷酷的造型。

因為他說喜歡女孩綁馬尾，於是運動時的我總是紮著單一馬尾，而他，經常瞇著笑眼玩弄我馬尾。

我很喜歡跟他學東西，我更喜歡他教我新鮮的事物，或許那是喜歡他陪在身邊的緣故吧。

中學時，有次和他朋友去溜冰，後來再去溜冰場他朋友卻從此消失了，好奇怪，是被我嚇跑了嗎？因為我太活潑讓他朋友受不了嗎？

「是吧？」

「不是。」傻肯大哥吞吞吐吐地回答：「因為那次以後……他想約妳，我不答應，後來吵了一架，朋友也做不成了。」

我不記得當時我表情有多訝異，我總以為傻肯大哥只在乎姊姊的，原來……他也在乎我，他的在乎讓我覺得很窩心。

他是個十足頑皮小大人，突如其來就冒出一句令人發噱冷笑話，在我面前一個樣，在姊姊面前又是另一個樣，他的性情隨對象性格不停轉換，嚴肅對嚴肅，俏皮對俏皮，熟悉他與不熟悉他的人給予兩種完全不同評價，而我是熟悉的那一種，姊姊是不熟悉的另一種，他的偽裝術太高明了，我很慶幸自己擁有傻肯大哥不為人知的風趣性格，我喜歡他這種性格。

「愛莉卡，妳瞧，這細肩帶背心穿著是不是很好看？」

他指著雜誌頁面笑說，我打賭姊姊面前他絕不敢說出這樣欣羨的口吻。因為他把我當成哥兒們，因為他知道我不會生氣，但他不明白我不會永遠那麼天真，長大的女孩會嫉妒，會比較……忽然，我心中突然有股想被解放卻苦思不得其法的壞念頭，一直不斷勸自己要放得開，細肩帶真的很好看嗎？

第二天清晨，當我出現他面前時，我發現他的眼眸在發光。

果然，這是身上的細肩帶作祟？還是被心底放出來玩一下的小魔鬼捉弄？我不禁害羞了。

「愛莉卡！妳……」

「怎樣？」

「妳今天的布鞋好漂亮。」

「傻瓜！你到底在看哪裡呀！」

哼，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我面前總愛開玩笑，總喜歡捉弄我，心口不一，顧左右而言他。

「妳們看，像那女孩子穿素色細肩帶小洋裝看起來很不錯呢。」

就是嘛，路人都曉得把目光焦點擺在哪裡，都曉得誠實說出心中的看法，偏偏他就這麼故意。

「愛莉卡，他們在說妳喔，我想很多人一定恨不得把妳身邊的我給殺了。」

玩世不恭，一句簡單讚美話語也得繞這麼多圓圈，我已非十三歲小女孩了，難道就不能對我坦率點嗎？

這時他又指著街上行人轉移話題：「是啊，我最不喜歡女孩子穿著至少二十五公分高的恨天高娃娃鞋，然後很辛苦地爬上爬下，自以為非常高窕性感，其實我更擔心她們會從樓梯上摔下來。」

對啊，看起來好傻，可是，他到底在看哪裡呀？人家的細肩帶……喔，可惡，以後我再也不穿細肩帶了。

「愛莉卡，對面許多長頸鹿在看妳喔。」

長頸鹿？哼，那群臭男生伸長脖子拼命往這邊瞄，還不都因為露出迷人肩膀的細肩帶功勞嘛，就你不懂得欣賞，虧我還特意穿出來。

「愛莉卡，碳粉刮好了嗎？該化妝了，這支開岔中楷毛筆丟了它吧。」

「早就好了啦！細肩帶有沒有畫進去？」

「糟糕，細肩帶忘了畫，半身裸著耶。」

「你！你！你……讓我瞧瞧！你到底把我畫成什麼樣子啊？」

唉……他就是這樣一位喜歡調侃我的人，至於那幅畫……第二幅，生平他為我畫的第二幅素描，這年我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