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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一個雪花飄凌的寒冬。 此夜,月光瑩瑩,白渾渾地晶亮雪球隨著涼風,緩慢地飄進幽暗的門扉,玉兔柔和淡雅的銀輝在點點飛雪的襯托下,顯得朦朧醉人。 牆角的爐火不停的閃動著,熾熱的火燄燒得柴木不時發出幾聲嗤嗤的聲響。 雲擎小心翼翼地吹熄了桌上的燭火,生怕吵醒了熟睡的月明。他溫柔地撫了撫月明雜亂的頭髮,輕輕拉上方才月明踢開的棉被。 雲擎無聲息地踏出房門,落雪片片,如同琉璃珠子般地飄散空中,微風徐過,彷彿絲綢起了一條條皓皓地皺褶,緩緩壟罩著穹蒼,灑下透明的紗羅。 隱約間,聽見了孩童翠鈴般地笑聲迴盪在寧靜的村莊。 模糊裡,望見了那透著闔家融融的朦朧燈火。 他希望,月明能夠有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父母不能給的,是他渴望已久的,如果可以,他多麼想掬起他那赤裸裸的心腸,迎合他的父母。 親情,是他永遠不懂得。 如今,他只想代她,將他最珍貴的親情,餽贈給月明。 他答應過她,要替她填補缺了角的心 他答應過她的。 北風呼呼的吹吼著,好似嘲笑著他全力呵護的夢想,雲擎拉緊厚重的裘衣,縮起微微哆嗦的身子,緩緩回到了屋裡。 「你醒了?」雲擎停下身來,訝異地問道。 月明警覺地盯著他,握緊而發白的雙手用力箍緊棉被,「你是誰?救了我有什麼目的?我……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命,我不會替你做壞事的!」 雲擎嘆了口氣,他心知少年吃過不少虧,因此心防甚重。 「小兄弟,我昨日在路上發現了你,知道你有你的難處,因此思索之下先帶了你回來。」 「我不要你的憐憫與施捨,像我這種沒爹沒娘的孤兒,不會有人肯真心對待我的。」月明哽咽地說著,他早已是無人要的孤兒,如今爹爹寵溺的,應是另一個女孩吧。 雲擎端起桌上黑黝的湯藥,若無其事地說著:「不管你怎麼想,先把湯喝下吧,我會慢慢跟你解釋。」 月明僵直著身體,目不轉睛地看著雲擎,他咬緊嘴唇,一言不發。 雲擎低首對著湯藥吹了口氣,淺淺試嚐一口,「沒毒,喝吧。」 月明羞紅了臉,明白心中的意圖被他看穿,反而硬撐著臉,堅決不喝。 雲擎低眉瞥過他,淡淡地說著:「當我回來時,你最好已經把它喝完。」隨即拂袖而去。 月明擲出枕頭,氣紅了臉,喘呼呼地怒叫:「我幹嘛要聽你,你又不是我的誰!」 過了一會兒,發覺雲擎早就走遠,於是紅著臉,偷偷覷向桌上的湯藥。當他醒來,全身痠痛頭暈便如疾風地席捲而來,但是他又不可以讓雲擎看扁了。 喝,等等雲擎回來了要怎麼說? 不喝,苦痛纏身的他已經快受不了了。 月明蜷縮著身子,兩手環抱彎曲的雙腿,使力地撐大眼睛瞪著眼前閃亮亮的湯藥。 雲擎兩手環胸,倚靠在樑上,趣味地瞧著下方皺著眉頭掙扎許久的男孩。 「看來以後的日子有趣了。」雲擎咧起了嘴角,忍不住地發出笑聲。 正當月明被一身病痛擊敗,一骨碌地嚥下苦澀的湯藥,突然聽見雲擎的笑聲,滿嘴藥水不禁噴了出來,他愕然抬頭望向樑上。 「你這個渾帳!」他羞愧地怒吼直沖雲霄,差點震翻雲擎可憐的小木屋。 雲擎又再度對著他,傻笑。 ※ ※ ※ ※ ※ ※ 「不要跟著我!」自從遇見那傢伙後,也不知道走了什麼霉運,他就像黏皮糖緊緊地糾纏著自己,月明偏頭翻起白眼,沒好氣地說道。 雲擎搖搖頭,惋惜地揮手,「我沒有跟著你,只是恰好順路罷了。不過,為何如此之巧,行路十天皆遇到你,說不定還是你偷偷跟著我呢!」 原本月明已經死心,不想再費力趕走這隻不停盤繞在身旁的蒼蠅,但聽到了他的話後,胸口一股鬱悶積壓的怒氣勃然興起。 「姓雲的,這說辭你已經講了數十次了,你一直講下去我是不反對啦,但是可不可以換換口味!」 氣──氣──氣──吼! 雲擎不慌不忙地摀住雙耳,再探出一指用力地摳敲月明的後腦。 「唉呦!」突然受到驚嚇的月明,一不小心左腳絆倒了右腳,他坐在地上來回地揉著厚厚腫起的腦袋,「你居然打我……」他用力而顯得顫抖地指著眼前賊笑的男子。 「嘎!」似乎發現了什麼的月明,不由自主地微微張嘴。 「你……你你……你兩手摀住耳朵,那,剛剛是誰打我……」月明的臉孔猛然發青,頸後彷彿襲來一股寒風,涼颼颼的,令他不禁顫抖萬分。 雲擎臉色突然轉為凝重,他輕輕地說著,生怕喚醒了什麼人似的低喃,「傳說,這裡曾是某位名動天下的將軍之居,那將軍忠肝義膽,一身彪然功勳赫赫,威武之勇令方圓百里一時太平,然而……」雲擎緩了緩,吞嚥了唾液。 「然而什麼?」月明已然沉浸於故事之中,渾然忘了方才的驚嚇,他忍不住地連忙追問。 雲擎嘆了幾聲,腔調逐漸轉為哽咽,他直盯著前方荒廢多年而顯得落寞的房宅,眼眶隱隱泛紅。 「然而……卻遭奸人所害,污陷通敵之罪,致使滿門抄斬……」 他睜大因淚水而顯得迷濛的眼眸,一雙眼盡是空洞,眺望的,彷彿是座落在彼端無垠的記憶。 失錯的時空彷彿落陷在輝煌的過去,晃眼間,遺失的榮耀乘著帆風無聲無息地歸來,交和在惺惺忪忪的屋中。 月明不知所措地楞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安慰眼紅的雲擎,他搓搓雙手,捺捺地撫住雲擎顫抖的雙掌,想把僅存的勇氣一口氣分享給雲擎。 雲擎驀地一震,緊緊地抱緊僵直的月明,乘載不下滿身悲痛而無力的身子乍然萎頓,癱瘓在月明身上。 月明滿臉慌忙,欲掙脫雲擎緊牢的桎梏,卻也無法擺脫。 雲擎失神地仰首,朝著月明的耳梢輕輕吐出一道熱氣,「傻瓜,騙你的……」 吼! ※ ※ ※ ※ ※ ※ 月明氣紅了雙頻,火冒三丈地走在人煙罕見的荒郊野嶺,自前天甩開雲擎後,他的行程加快了不少,但,他卻不知此行的目的地。 五年了。 他急急奔波,為的是習得一身本領,當著父親的面擊敗那女孩,可在這個冷漠的江湖,誰又肯收留這身著破襖的小乞丐呢? 五年了。 江湖上無人不知刀君將所學所悟的致聖刀法傳缽於掌中劍之女謝馨,而謝馨在同齡之流,已屬佼佼者,精湛的刀法以及冷肅的氣質博得眾人欽籟。 但,他呢? 一名人人鄙視的小乞丐? 或許,在他死去的之後,沒有人會為他掉落任何一滴淚水,月明望著圓盤大的明月恍神。 「明兒,娘希望你如同天上的明月,在萬惡深淵中獨自地閃耀著溫和的光芒,照耀陷入黑暗而迷失自我的人們。」碧姬散發著慈祥的氣息,溫柔地摟著她懷中稚嫩的月明。 月明不解地側首,他茫然地看著從小撫育他的娘親。 她不說話,微笑地看著月明,而後輕輕地梳揉著她雜亂的頭髮,將一根根紊亂的心思整齊地梳進自己的心緒之中。 然而,她卻發現,自己的雙手是愈來愈無力了,力氣彷彿一下子便被掏空,昔日輕巧的小梳子如今執來卻是千金重擔。 快了嗎?她在心中難過地問著自己。 好想、好想,看著明兒長大成人,好想、好想…… 身子是越漸虛弱,生命似流沙,穿過了裂縫,不停地流瀉,她不知道還有多少的時間,只覺得,快了。 自小,她的沙漏便比他人還細小,她的裂縫比他人粗大,生源爭先恐後地竄流著,唯恐滯留在這副沉重的身軀。她,不奢望什麼,只希望如果她的生命如此容易地流失,那麼能否注入一些在她生命的傳承者身上,讓她的孩子能夠活得長長久久,過得安順。 她永遠無法忘懷,當初明兒初來到這個世間,她的心情是多麼雀躍,好似上天恩賞給她無價的珍寶,她是這麼的感激。 但是她知道,她無法陪伴著他走過短暫的人生,她只渴望能多一天照料他,便多一天感恩。 「明兒,記住,娘會永遠在月亮上看著你的。」 娘…… 你現在是否正瞧著明兒? 娘…… 明兒現在過得很不好,你可知否? 娘……
「救命啊!誰來救救我?」淒厲又帶點絕望的哭喊聲劃破了寂靜,宛如絲絹撕裂般地破碎。 月明抬起額頭,將滿腦子的愁緒擱在一旁,急忙趕往傳來聲音的竹林深處,那是刻意隱沒在記憶深處的裂痕,悄然和迴盪於竹林的求救聲交合,鮮明的啜泣猛然自腦中彈出。 「不要!求求你,夫君……」碧姬哭紅了眼,無力地攤在冰冷的地上,空洞的眼瞳顯得模糊,灰沉沉的,看不出一點光彩。 「天妖再世,我留他殘活數年已是大錯,我不能再任她奪去你僅存的短暫壽命!」謝煙屺怒眼睜然,甩開苦苦哀求的碧姬。 「這不過是江湖術士危言聳聽,憑這個就要斬殺明兒,夫君你也太冷心了 。」 「江湖術士!號稱神算無機的神機子卜卦向來奇準無比,再者,自他出生後,碧娘你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你的精血皆是被此子所嗜!如今我斬殺惡魔,你不可阻我。」謝煙屺痛心疾首地下了決定,爲了愛妻,他寧可揮劍斬稚子,只求愛妻能夠再續餘命。 惡、魔…… 淚水涔涔地滑過臉際,湧在心中的,沒有恐懼,沒有憤懑,只有一絲酸楚。他從不知父親對他冷言冷語,竟是如此原因,霎那間,他所倚靠的信念宛如摔落的珍珠,嘩地散落各地,即使他一一拾取,破碎的便破碎了,不管他如何地黏合,也改變不了裂痕的傷疤。 一切,都無法回頭了。 邃黑的黑暗逐漸吞沒了他,幽靜無人的角落是他唯一的歸處,他只希望躲進無人的地方,緊緊抱著膝蓋,什麼都不去想。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醒來時,印入眼簾的,只有因深重而橫倒在地的父親以及冰冷的母親…… 如今,多添了幾名亡魂,他僵硬地轉向什麼都看見而顫抖的女子,恐懼的烙印深深刻印在她心神迷亂的眼眸裡,血水點點揮灑,猶如文豪執筆淡書,頃刻間,一道道赤紅、且帶有濃厚刺鼻腥味而令嗅覺一時間失靈的字篆頓時乍現。 那眼神,帶點恐懼,帶點絕望,如同利箭般襲向他的心坎,狠狠地痛楚,殘酷地在他乾涸的嘴裡散漫開來,月明緊咬著嘴唇,鮮紅的血水和地面上乾置而冰冷的黑漆血漬顯得分外諷刺。 月明不敢望向呆坐的女子,邁開大步奔跑著,心悸驚亂潮水般紛至沓來,他狠狠地甩頭大吼,「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出手?為什麼!」 「讓我殘酷地感到我的無能為力,這就是你的目的嗎?」 眼暏深處,雲擎深沉地身影緩緩浮現,他抿緊嘴,任憑亂髮漂蕩風中,卻是不發一言。 「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天狼……」拋開了只能在夢理才會浮現的親情,如今他只奢求能夠一求平靜,他怎麼能這麼攪亂了他一池春水。 「你,憶起了。」毫無人氣的冷淡聲息帶點遲疑,也帶點肯定。 「末冬月圓之夜,即是重拾記憶之日,我如何能忘?」 「明日,你我便會遺忘,藉由此事,你便能因自我的無能而拜入我門。」 「只為如此,你便傷害這般人類?」他無法忘懷沾滿血水的雙手以及哀號求饒的絕望。 雲擎微瞇深邃的眼眸,像是探進月明痛苦的眼神,靜默片刻,「此生,你變了很多。」 月明隱隱苦笑,難以接受記憶裡一次又一次的屠殺,與常人相彷的手掌仰起,便帶出片片血雨,那在血泊中恣意享受的神情,嘲諷地湧上心頭。 「你不也是……」 「或許吧,但如果有誰阻礙你我交會,我便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千百世無情地輪迴,只求再遇昔日的兄弟,今世終於再次相逢,倘若任何的阻礙,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探出雙手,力拔山河地破開一切阻力。 「你……」 正當月明再次開口,欲說出心底重生後的想法時,天邊休憩一夜的金鳩悄悄地探出了頭,溫煦的陽光輕輕灑落,掩蓋了瑩亮的玉兔。 「你怎麼又跟著我啊!」月明嘟起了小嘴,不客氣地瞪向雲擎。 「呃……」雲擎傻傻地搔起頭,心中也是一片疑問地看著月明,突然,「啊!」地一聲,彷彿想到什麼似的擊掌,「我想到了,昨夜山野有一名女子被調戲,好像你前去解救,卻反而被欺負的很慘,結果我出手痛打那幾名惡賊,最後你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無力,便要入我師門,習得一身本領。」 「是這樣的嗎?」月明努力地思索著,腦海裡竟也隱隱約約浮現了雲擎所說的畫面,「我怎會這麼地拜入他的師門?」月明始終不能理解當時他的想法。 同樣地,雲擎也滿臉疑惑盯著月明,「我怎會如此隨便地收人入師門?師父所立的入門規法可是很嚴格的說……」 「呃……你好,師兄……」 「嘎!幸會幸會,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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